皇帝给每个儿子都赐了一块上乘质地的环佩,皇子们也都约定俗成地每每在正式场合将父皇恩赐的这块环佩坠在腰间示人,本不是什么稀罕事,齐璟却将近十岁都没得一块御赐环佩,直到他当年第一回上朝,小小年纪将这枚龙案环佩坠在了腰间,朝堂暗惊,右相曲伯庸一张老脸当场就沉下了。
事实上齐璟长大后不常佩戴这枚龙案环佩,常年妥善收在景阳殿里,近日皇帝离宫秋狩,他与齐瑄监国,五日一朝的场合里,齐璟少见地不穿朝服,把场子全然交给齐瑄主导的意思,自己一身便服坐在那,权当是个旁听,却又佩戴了龙案环佩镇场,不至于全然失了存在感。
此刻这枚“无上尊贵”的龙案环佩在秦洵手里把玩。
秦洵本来没想打这龙案环佩的主意,实在是栈道上那会儿急着岔开话题,随口一说,齐璟还真从腰上解下来给他玩了。
回殿后他把这龙案环佩放去了床头,朝日当天齐璟总会多出些政务要处理,忙了一天,吃了饭,夜间沐浴完秦洵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就又把床头的龙案环佩拿上手把玩。
晚膳时候又见白日来景阳殿门口接自己的那小太监,但这回是小太监请得允许入殿,找的人也不是秦洵,换成了齐璟,说是太后年纪大了,想跟白贵妃要个贴身陪伴的年轻丫头,给长乐宫添添活气,托陵王殿下帮忙带个话。
小太监一开口,秦洵就猜着了那个所谓添添活气的“年轻丫头”人选,不出所料,太后要走了楚梓溪。
齐璟答应了,小太监一走,他就盯住了秦洵,秦洵心虚地埋头扒饭,死活不吭声。
太后是在示好。
纵然齐璟因真正血缘和幼时交情,多加照拂着楚梓溪,他也没法顾及楚梓溪太多,毕竟明面上他跟楚梓溪不算多热络的关系,楚梓溪又是人家曲氏的子孙,一来齐璟太照顾她会让人起疑,二来放一个曲家姑娘在昭阳殿,说实话,齐璟和秦洵总归不是完全放心。
太后就不一样了,右相府的堂夫人生育二女,曲佩兰和曲采蘅,曲采蘅的女儿楚梓溪论起亲缘是太后的外甥孙女,姨祖母照拂外甥孙女合乎情理,楚梓溪有了长乐宫的去处,也不再是昭阳殿的隐患,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只不过,太后这么为齐璟着想,这么明显的示好,肯定是有什么做得不好了,才会想要示好补救,任齐璟思来想去,都要跟今日秦洵的长乐宫一趟挂上钩。
秦洵心想太后肯定以为他会为钟室一事回来跟齐璟告状,真是的,他有那么小心眼吗?
好在齐璟虽知秦洵没完全说实话,也没有把秦洵的老底都刨干净的意思,秦洵想说他就听,秦洵不想说,他也就顺秦洵自己的意思了。
床幔外齐璟披衫坐在桌边,还在借着烛盏的明光翻看桌上的一叠奏章,察觉到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动静,他问:“光太亮了睡不着?”
属于少年人的清亮嗓音隔着一层床幔:“大太阳下我都睡得着。”
齐璟轻笑:“那怎么在床上拱来拱去,还不睡觉?”
床榻上秦洵翻滚的动作顿了顿,摩挲一把手上的环佩,又望了眼被烛光投射在半透明床幔上的齐璟身影,幽幽叹息:“漫漫长夜,独卧空床,埋怨夫君,不念旧郎。”
齐璟批阅的手一抖,在奏章上洇了团朱墨渍。
他哭笑不得:“别闹。”又补道,“还剩两本。”
少年娇软一声:“好嘛。”
半晌,秦洵握着环佩下床,掀开床幔,去将环佩放进衣柜里放置饰物的抽屉里,回身倚上衣柜,抄手望着批阅奏章的齐璟。
他沐浴前随手捞了件衣裳去浴池,洗完穿衣时才发现拿了齐璟的衣裳,也没在意,就这么穿着了,此刻做这倚靠抄手的举动,宽大的衣襟略微松散,挂在肩上的衣料随之下滑,露出漂亮的锁骨来,他也懒得动手拢一拢。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正好是齐璟的侧颜,内室里晚间关了门窗,不大见风,烛光平和,近桌旁一座落地烛盏,正好将秦洵视线中齐璟的这半边侧颜映照分明,只余鬓间碎发往脸上投下的阴影,令齐璟白日里一汪静湖般的温润眉眼深邃起来。
真好看,秦洵由衷暗叹。
他开口:“齐璟,你……”
齐璟等了等,没听见他下文,没抬头却出声问道:“我?”
秦洵斟酌道:“齐孟宣都已经给大齐添了个皇孙,你这里……陛下,还有姨娘,或者太后、别的什么人,就没提过你的婚事?”
齐璟明年开春过个生辰就十八岁了,这样年纪身边连个侍妾也无,知晓内情的不觉得奇怪,但众多不明就理的人不着急就不正常了。
“提过。”
“然后呢?”
“拒绝了,就没人再提了。”
他轻描淡写,但秦洵知道,关乎齐璟的婚娶之事定然不是家常闲叙的程度。
秦洵沉默下来,忽然思索起白日里在长乐钟室与太后的交谈来。
他又问:“齐璟,你会容忍外戚弄权吗?”
“不会。”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姨娘,还有昭阳,仗着身为你母妃胞妹的荣宠,行太后这般作为,你会容得下她们吗?”
“不会。”
“要是你为帝以后,你的朝堂里出现了曲伯庸这样权倾朝野的,或是……”秦洵想了一下,没举出例来,便又直接描述了,“或是功高盖主不自知的,你会容忍吗?”
“不会。”
“若是你旧时的心腹啊亲信啊,恃宠生骄僭越弄权,不将你放在眼里了,你可还容?”
“不会。”
齐璟每句“不会”的应答,虽是简短二字,却是斩钉截铁,秦洵毫不怀疑他在这副批阅奏折分心应话的形容下,出口之言的郑重意味。
他是应该不容,秦洵列举的这些假设,没有哪个强势的掌权帝王能够容忍。
齐璟勾完最后一本奏章,放笔时动作微滞。
他大致猜得着秦洵问出这些话的缘由,定是与今日长乐宫那位脱不了干系,正寻思着要不要旁敲侧击再问问,顺道安慰一下这好似心中不安的少年,便听少年又问:“那如果做这些事的人是我呢?”
“不会。”齐璟道。
就算知道这个回答定不会是让自己失望的意思,秦洵心里还是咯噔一声。
“我是说我不会不容你。”话出口后齐璟意识到这句回答有些歧义,连忙解释,偏过头来望着倚靠在衣柜上的少年,“你不一样,你做什么我都能容,往后你就是要我脱下龙袍给你穿去上朝,我都不会不容你。”
他一偏过头来,整张面容都被烛盏映亮,秦洵望着齐璟一双瞬间映入蜡烛光点的墨色深眸,竟是笃信他这句状似玩笑的话是当真做得出来。
齐璟是不一样的,秦洵心道。
太后说错了,齐璟不是当今陛下,哪怕他被陛下培养得与其再如何相像,在秦洵这里,齐璟绝不会成为今上。
齐璟不是,齐璟不会。
少年略微背光的面容上勾了勾唇:“我比较喜欢你脱下龙袍跟我床上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