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怪我不早同你说吗?”
浴池本就热气蒸腾,靠得近更是感觉对方皮肤的热气往自己身上蔓延,齐璟没舍得跟秦洵拉开距离,只往背后较凉的池壁靠紧了些,借着感官上的凉意和说事的专注来稳住定力。
秦洵毫无自觉,甚至抬手去捏他肩,笑道:“一开始发现的时候,是有点怪你的,谁让你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偏不和我说。”
“后来?”齐璟问话间实在没忍住,还是把自己肩上那只爪子捉了下来,僵了一阵的身子这才慢慢放松回来。
秦洵会意,往边上挪了挪,自觉与他保持了安全距离:“我不闹你,你多泡会儿,驱驱体内寒气,我保证正经跟你说事。”
“后来呢,现在还怪我?”齐璟复问一句。
秦洵长叹:“齐璟,大人真累,小大人就更累了。”
“嗯?”
“你这人从小就是个小大人,而我几岁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小毛孩子。”秦洵趴了会儿,又转回身来,将一头沾湿的发撩起,后颈枕上池边,手一松,长发便在池边铺散开,“所以我跟你说笑的,我其实并不怪你,早些时候即便你跟我说这些事,我也听不大懂,你觉得我不适合早早知晓,不想给我徒增烦心罢了。”
他正经起来也是心思澄明,齐璟不插话,安静听他说。
朝堂权势更迭很快,你升他贬,他算你谋,有的冰释前嫌,有的冲突渐起,还有的积怨更甚,都不少见,在世人眼中,林秦两家便如后二者。
两家交情已久,情分自然是有的,可性质太过相似的两家将门,必然逃不了在权势地位上的争夺比较,两家老家主又皆为优秀将才,针尖对麦芒,长此以来,表象和美,暗流汹涌。
即便在今上登基后,二将深知其多疑心性,先后卸了军职渐隐无争,但也是两家小辈接手了原先长辈们的兵权,多年零碎积怨仍难轻易化解,好在后来林秦联姻,勉强算是成了不分你我的一家人,这才缓和一些。
这是局外人眼中的情况。
顶着个家姓好歹也算“局内人”的秦洵,当然清楚那么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若说林秦两门皆忠于何人,我妄言,怕是只高祖一人,几十年过去,如今的林秦,定国公是大齐的定国公,镇国公却是陛下的镇国公,齐璟,我说得可对?”
秦洵问了话,却没打算非得齐璟回应,自顾自往下说:“所以陛下并非不容林秦,他忌惮的,单单一个林家罢了。自陛下十八岁登基以来,二十多年他都在明里暗里削世家,哪一回是朝秦家动刀的?我十岁上林苑那趟,刺客摆明了冲的是我,我毕竟姓的是个‘秦’字,跟林家还隔了一层,但陛下削了我舅舅的兵权,却没动我那大齐兵权一把手的老爹分毫,未免太过偏颇,若秦家不是陛下的,陛下万不会如此。”
“或许最初陛下也怕林秦这样的元老是太过锋锐的刀刃,用不好反伤着自己,但林秦逐渐不合,臣心分异,独独一个秦家就好用多了,陛下不能够也不愿意去拔开国世家的深根,不如为己所用,也正好,秦家愿意。陛下不一定是不想用林家,怕是他不敢用,因为什么,你我都是知道的。”
明面上再如何礼待,皇帝都不可能不在意“御祖诏”一物,心底里不知有多猜忌,秦洵不相信当年皇帝明升暗贬地削去林祎兵权时,当真毫无私心只为护个十岁孩子。
所以秦洵一直对舅舅有愧,一回想起这件事,总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舅舅。
他抿抿唇,说了下去:“但是在太后那里,林秦二者,她看秦家更不顺眼。”
“其实太后不该效仿曾经她看不惯的刘太皇太后,她不该学着太皇太后当初扶起沈家那样,想要一手扶起自己的堂家。堂家有个顺昌侯的封爵,老侯爷虽已过世多年,但余荫犹在,且其子袭位,本就显贵,若没有太后有心扶持,也是够了,可惜太后不知足。若是旁人想扶堂家,陛下或许尚可容忍,可偏偏是太后,绝不该是太后。”
“太后糊涂,陛下是因何与刘太皇太后不合,沈家是因何沦落至此,太后难道不清楚吗?我看她不是不清楚,只是想赌,她大约是觉得,刘太皇太后毕竟不是齐家人,但她和陛下是最亲的母子俩,她于陛下会是不同的,陛下再憎恶再容不下外戚,多少也会给她这个亲生母亲几分薄面。”
“我看来,太后是赌输了,只是不知,如今太后自己可发觉她赌输了。”
秦洵神情与声音皆冷沉下来:“当今圣上,从来就是个爱权力胜过血缘至亲的帝王,陛下初登基时,与堂太后的母子情义大过毫无血缘的刘太皇太后,所以他们母子一条战线,如今没了刘太皇太后,堂太后偏偏想效她之行,无疑就是顶上了刘太皇太后的角色,站去了陛下的对面,陛下心中怎可能不生芥蒂,这么些年诸多杂事怕是积怨不少,如若太后再不知收敛,恐怕不出十年,堂家危矣。”
估摸着秦洵已将己见吐露得差不多,齐璟接了话:“堂家如今官位最高的是骠骑将军堂从戟,太后是希望堂从戟还能再越一步。”他瞥了秦洵一眼,未将后话直白言尽。
从一品的骠骑将军再越一步,便是大齐的最高武职,正一品的上将军了。
“陛下绝不会容许。”秦洵笃定。
齐璟淡淡“嗯”了一声。
秦洵忽然笑起来,扒住齐璟臂弯:“从刚才就是我在絮絮叨叨,都没听你说几句话,这些政事说起来果然没意思,你是不是都要听睡着了?”
“不会。”齐璟靠过去,替他撩起浸在水中的湿发,“我喜欢见你侃侃而谈的模样。”
秦洵觉得这话耳熟:“你不要偷懒学我的说法来哄我!”
齐璟只是笑,倏然一把揽过他的腰将他扛上肩头,提身出水,把他往浴池边放置衣物的小软榻上一搁,动作迅捷又自然,有意不将目光往他身子上瞟:“沐浴不宜太久,擦擦身,穿衣裳吧。”他说着背过身去,径自拣了衣裳穿。
秦洵半躺在小软榻上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故意表现得很夸张:“好厉害呀哥哥!”
齐璟一声“嗯”,意思受下这声作态的夸奖,复提醒一声:“穿衣裳,别着凉了。”
身后便也响起衣料摩擦的轻微悉索声,齐璟听声辨着他穿衣进度,又听见他说:“你怎么扛人这么熟练,背着我跟小妖精练过?”
“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说了让你不要学我的说法!”
齐璟笑笑,理了理自己穿着妥当的中衣:“你穿好了吗?”
“穿好了啊,你转过来。”
“别胡闹。”齐璟却没应声回身,对他鬼精的小算盘了如指掌。
于是身后的穿衣悉索声中,混进了少年一句带着撒娇软音的不满:“分明是你自己邀我一块儿洗澡的,脱了衣裳你又不敢看我。”
秦洵穿好中衣,上前两步扑上齐璟的背:“现在穿好了!”
热水沐浴后体温偏高,二人之间隔着两层中衣,熨出的温热感很是舒适,秦洵从背后抱着齐璟,将左手覆在齐璟心口处,掌心的热度好似在往齐璟心上汩汩渡入。
齐璟轻笑,也用左手覆上他手背,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掌下。
齐璟个头比秦洵高,秦洵需要稍微昂起头,才能把下巴搁上他肩:“齐璟,其实你特别像陛下,容貌,还有性子。”
左手被齐璟握住不松,秦洵便又抬上右手,指尖停在齐璟惯常浅浅噙笑的唇角,补充道:“我是说,藏在你这副神情底下的性子。”
齐璟不言,却是捉了他的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印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