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恂愈发感到老脸挂不住了。
他向四下一瞥,见周围只有晋王府的护卫,于是又拱着手,放低姿态,赔笑道:“老夫谢过徐校书厚恩,我侯家没齿难忘。”
——呸,风尘贱籍女子,得志便猖狂,阉奴……
顾横波丝毫不掩饰讥嘲的笑容,道:“我给你送了一场前程,你就这么谢我?”
“是,徐校书想让老夫怎么谢?”
“我不像你那么虚伪,有话就直说了。”顾横波道:“第一,晋王交代的差事办好,要敢走露一点风声……这次可不是发配南阳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老夫明白。”
顾横波道:“说,‘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
“徐校书,这就……欺人太甚了吧?看在你爹与老夫的交情上,何必……”
“是吗?”
顾横波冷笑一声,道:“那你让开,我有事禀奏晋王,你别拦在这里。”
侯恂飞快又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见这些人一个个如木头一样,眼见堂堂高官被一个小女吏羞辱也不表态……
顾横波已经背着手绕过侯恂,向大堂走去。
“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侯恂闭上老眼说了一句。
“什么?”顾横波又问道。
侯恂反正说也说了,于是又说了一遍。
顾横波目光看去,见这老头已睁开眼,姿态放得更低了,刚才那点恼羞成怒已经完全不见了。
她讥笑道:“谁贱?是你贱还是我贱?”
“是我们侯家下贱,往日得罪了李大人与徐校书,下官错了,还请徐校书大人不记小人过……”
顾横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让侯方域别再纠缠香君,也别再让我听到有一句诋毁我们的话。”
“是,下官明白了。”
“你也别再和我爹来往,滚。”
侯恂没想到自己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这女人还一点面子不给,再次恼怒起来。
但多年的宦海沉浮给了他极好的涵养,终究还是拱了拱手,应道:“是,下官告退了……”
他一路由侍卫领着出了晋王府。
然后,直起腰板。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今日终于了结了与晋王身边这个小人的恩怨。
总之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楚朝终于有自己这士大夫的一席之地了……
侯恂这般想着,脸上的恼怒之色尽去,换上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重新展现出了一代清廉高官的气势……
那边顾横波站在回廊上,只觉十分得意。
她仰起头,微摊着手,踮起弓足又转了几个圈,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晋王的威风啊,倚仗着他,那些往日里看不起自己这些人、高高在上肆意践踏自己这些人的士绅权贵也只能乖乖低头……
然而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又收了回去,慢慢浮起有些哀伤的情绪。
“好没意思啊。”
她心里叹着,转头向大堂上看去,忽然发现哪怕已经能借他的威风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原来,自己想要的是王笑这个人……
在姚启圣弹劾了贺琬的三天之后,原南京户部尚书、如今北楚都察右佥都御史侯恂也弹劾了贺琬,要求重惩贺琬之罪。
侯恂不同于姚启圣那种小官,素来有名望,此事一出,满朝皆惊。
一开始,朝臣们还心有顾忌,心想贺琬这事受益的可是晋王一党,怎么敢弹劾晋王一党呢?
然而他们又观望了两天,发现晋王只是把侯恂的折子留中不发。
越来越多的官员敏锐地把握到了其中的微妙,纷纷上书要求严惩贺琬……
可王笑的反应还是很奇怪,把所有关于这些事的折奏都留中。
很快,白义章率先反击,上奏折请封王康为郡王。
至此,一场朝堂之争拉开序幕。
有不少官员认为看不透晋王的心思,明哲保身,转而埋头推行新政,避开这场纷争。
又有不少官员认为,谁能猜透晋王的心思,谁就能青云直上,一股脑地扎进这场朝争。
于是北楚朝堂上形成了奇怪的氛围,一方面是新政已经推行下去,许多务实的官员都在忙着新政之事;
另一方面,朝堂上关于贺琬贩买黑奴是擅自作主还是正常贸易、王康是否该受牵连之事争论不休。
争论越来越激烈,就连许多士绅的目光也从新政上转移到海贸之事上来。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什么“海贸是巨利,以王家、贺家为首的那些国商就是图贪海贸巨利,已对田地不感兴趣”之类的……
这边才听说“贺琬贩运黑奴往新大陆开采金银”,那边又听说“贺琬是被蕃商骗了,金银都是被蕃商挖走了……”
很快就有士绅反应过来,请族中为官者上书弹劾贺琬与王康,认为应该罢免王康在官营贸易商行的职位。
更聪明的则认为应该封王康为郡王,并不再管理官营外贸商行。
紧接着,又是姚启贤上书,认为官营外贸商行应该只保留烟草、矿业等生意,其它的生意可放开给民间商行,并筹建关税衙门进行管理。
很快,有人发现朝廷正在招募大量的儒士,似乎要有出海的大动作。
一个个议题应接不暇……
大家本来都对海外蛮夷不感兴趣,但不管是要弹劾贺琬,还是要维护晋王一党的利益,都必须对海外之事有所了解。
于是往日里只懂“佛郎机”的官员渐渐也能谈论几句“荷兰英国西班牙,欧洲非洲新大陆……”
可惜,谈来谈去,大部分人最后也只能疑惑地问一句“晋王还不表态,到底在想什么?”
四月十八日。
贺琬终于以进京述职的名义从琉球赶回京城。
他没进京之时就知道了眼下这场针对自己的风波。
他本来是不怕的,一进京就赶到晋王府求见,打算当面解释清楚。
然而,王笑并没有见他,只派人告诉他明日参与早朝。
贺琬开始有些心慌,他不知道晋王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去王家求见王康、王珍,或去见一见小柴禾。
转念一想又不敢。
他回到贺家走了一圈,这是收复京城后王笑特意赐还给他的宅院,眼下已没有人住,但贺琬知道,这空荡荡的商人宅邸已容不下自己的志向。
这天夜里,贺琬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又到了五丰街。
五丰街的那家笑谈煤铺已经没开了,对面的茶楼却还在。
贺琬拍开茶楼的门,随手丢了一大锭银子给睡眼朦胧的小二,走到楼上。
这里的格局没有变,他走到窗前,在第一次与王笑相见时的那个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
他闭上眼,回想着当日的场景……那一年,晋王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显得有些稚嫩。
就是在这里,壶中沸水滚烫,壶盖上豌豆翻腾,他们畅谈着未来的事业……
当时又何曾想到今天竟能做到这一步?
时至今日,那时十五岁的少年已手握天下权柄,而他贺琬也督统北楚水师、坐镇一方。
两人虽然见面的时日不多,但贺琬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晋王是何等的高瞻远瞩。
他由衷敬畏晋王,也认为自己是最不需要晋王操心的一个臣子。
因为两人有同一个理想——要让这四海宾服……
这次,贺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欺瞒王笑,甚至以利益裹胁那些功勋之臣。
但扪心自问,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赤胆忠心。
“晋王,我知道,你身为百官与万民之表率,绝不能同意贩卖黑奴之事。正是如此,我才想私下做,晋王只需当作不知道就好。如此,往后若有罪孽与骂名,可由我一人背负……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想要欺瞒你……”
他喃喃着,只希望能把这句话私下里告诉王笑,让他知道,他贺琬从来就不是利欲熏心。
回想这一辈子,年幼时受家中嫡兄欺凌,年少时漂泊海上更是受尽蕃人欺凌,眼见无数同胞在异乡饱受压迫。
他要让世人知道,庶子不低人一等、流落异乡的大楚子民也不低人一等……
到如今,他的血依然如那天的沸水一样滚烫。
……
这天夜里,贺琬一次又一次回过头,向茶楼的楼梯看去。
他想着晋王一定已经听说了自己到茶楼来了,也许,早朝前他能来见自己一面。
见一面,早朝后要治罪、革职、下狱怎样都好,只要把这些话说清楚,他就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