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木桶摔在地上,里面还有粪水往外淌着。
范学齐浑身又湿又臭,呆立在那儿,目光还看见远处的花枝……然后,有一滴粪水从他额头滴落下去。
……
花枝已如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脚将那个向范学齐泼了粪又想逃的汉子踹倒在地。
那汉子衣着褴褛,浑身瘦得只剩骨头,表情一片惊恐,嘴里却只会咿咿哑哑地喊着。
她一把提着他的发髻,拖到范学齐身前,道:“这人是个哑巴,这事难查了。”
范学齐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他一辈子为人处事极尽周全,待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唯独此刻,有人和他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喂,跟你说话呢。”
“花枝姑娘……我很臭……”
“还好吧,我还把人丢在粪坑里淹死过。我说你这么大一个官,跟人在街上吵什么吵?还有,今天要是泼过来的不是粪水是刀子,你人就没了。”
“无妨的,若有人敢刺杀我,那便是与晋王撕破脸,非但阻止不了新政,还要面对晋王的清算。只有这样,他们还能说是民意……”
花枝懒得听这些有的没的,只觉得这人比王笑还啰嗦。
她想到自己的那条蛇还放在酒楼里,漫不经心应道:“民意什么民意,民意就是填饱肚子。”
范学齐眼睛一亮。
他在这一刻之前很是迷茫。
自己呕心沥血拟出来的新政,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但看眼前这个衣裳褴褛的哑巴,分明就是自己想要帮助的老百姓之一。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样最苦的人会拿着粪水来泼自己?
他不知道当众袭击官员是大罪吗?是被人怂恿、收买?为了几两可怜的银子?
哪怕明知是这样,范学齐也感到一阵心寒。觉得自己想让他们少被那些权贵剥掠一点,他们反倒帮着那些权贵来对付自己……
唯有花枝的一句话,让他感到自己做得没有错。
然而,花枝已经走掉了……
花枝跑回酒楼里一看,只见所有人都堵在门边、窗边看热闹,而桌子上那个褡裢还在,可是那只大蛇却不知道到哪去了……
白府。
白义章搁下笔,把刚写好的奏折递出去。
坐在书房里的另一个人是钱承运,接过奏折看了一会,点了点头。
“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新政,真的不会触怒晋王吗?”白义章问道。
钱承运道:“你是怕我是在给你下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何良远是怎么死的。”白义章道:“当时你若肯与他讲一句真话,如今他人还在。”
钱承运摇了摇头,道:“当时情况不同,晋王是一心要何良远死。但你不是,晋王若要对付你,你早就不在了,不需要我下套。”
“那你是真反对新政?”
“我的奏折你也看了。”钱承运郑重道:“我认为新政不妥,极力主张反对。”
白义章又问了一遍:“你敢反对晋王?”
“现在的晋王与以往不同了,他虽不是天子,却是你我的‘君’,是天下的‘世主’。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横冲直撞,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世主治世是要讲规据的,否则天下就乱套了。”
白义章点了点头,不需要钱承运多说,他已经明白了这层意思。
“只要我们按规矩来,晋王也会按规矩对我们?”
“不错,我是晋王的臣子,为人臣子,该做诤臣时就该做铮臣。”钱承运道:“新政不是小事,晋王必然不敢一意孤意,而是会听所有臣工的意见。”
“可是……朝中有变法派和保守派,但保守派里也有人激进、有人稳妥。”白义章道:“我担心的是,一旦表明立场,那些激进者要是做出什么事,落下把柄、或惹恼了晋王,只怕要连累我们。”
“放心吧,晋王心里有数的,不至于连诛。前些年晋王胡乱杀人,埋下了不少祸根,这一次不能再无故杀人了,否则何以使天下人信服?新法,我是一定要反对的,但记得,一定要有理的据,别让人……”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通传声,有个下人匆匆进来,对白义章耳语了几句。
白义章皱了皱眉,挥退那下人,向钱承运道:“那些人往范学齐身上泼了粪。”
钱承运也不刻意掩饰,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有些出格了,但还算知道分寸。只希望这些蠢材到此为止、别再给我们拖后腿……”
“这些蠢材做得还不够。”
马伯和一边汇总着这几天京城里的各种消息,一边喃喃道:“要让他们闹得更厉害些,现在还太温和了。”
杨全望捡起一封封消息看去,却觉得这些事一点都不温和……
二月初六,一个叫康季良的京中善人,向顺天府状告范学齐奸淫其妻,范康两家本是通好之家,此事一出,京城舆论哗然。
二月初九,范家当年在京城经营“芳园”之事被好事者捅了出来,此后共有十七名女子状告范家强掳她们,逼迫她们侍奉达官显贵;
当日,刑部又派人到经改司捉拿了一个叫徐维的小官,因有人指证他是南京派来的细作。锦衣卫很快就勒令刑部放人,并指责其越权,双方在刑部门口爆发了一场小冲突。
二月十日,京城各个茶楼酒肆开始有人宣扬经改司的官员品行低劣;三名妇女堵住经改司衙门,指责侯方域巧言骗色;又有人指证姚启圣是建虏细作,身上还背着杀人案……
二月十三日,终于有一名御史上奏,弹劾王康贪墨,并把这案子与范学齐联系在一起,指出王家与范家也是世代交好,王珍与范学齐是至交好友。
二月十五日,王康、范学齐等人贪墨国库的说法开始在京城流传,很快甚嚣尘上。
……
杨全望只看这些情报,都能感受到整个京城舆情沸腾的氛围。
他觉得,伪朝这些保守派已经在朝堂的规矩范围内把事情做到顶了,要敢再往前走一步,那就真是造反了……
“我没想到他们敢做到这一步。”
马伯和冷笑道:“一群畏手畏脚的蠢材,以为这样就能让王笑放弃变法,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们若要想保住身家,这样远远不够。”
杨全望道:“但他们要是闹得再厉害些,只怕真的要触怒王笑,事得其反。”
“你糊涂了吗?”马伯和道:“我们管他们能不能阻止变法、管他们是死是活?我们要的是京城乱起来,要的是见血……”
京畿,昌州密云县,巨各庄。
在这里有一个大铁矿,归昌州望族潘家所有。
潘家若没有实力,自然是守不住这样的家业。比如在延光年间,潘家就倚仗当时的工部尚书马冲遥,采矿炼铁,交由楚朝铸造刀兵。
后来,清军入关也没有为难潘家。
清廷虽然圈地、投充逃人,但要铸炮、要制作盔甲兵器还是靠这潘家这样的大户开采铁矿。
等到楚朝重新定鼎燕京,潘家依然秉持着低调谦和的作风,谦逊谨慎地打点好各方关系,还拿出钱粮出来安抚好巨各庄的矿工、密云县的百姓。
对于楚朝而言,潘家的表现是有功劳的,为朝廷定兴之初的局势平稳有贡献,是良善之家。
然而这个良善之家安稳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就面对了一个最大的考验。
在它眼里,反贼入京不可怕、清军入关也不可怕,这些人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敌人。
而若有谁要收回天下矿业,那这个人才是他们不死不休的敌人……
潘家家主潘明望一直在关注着京城的动向,为了阻止新政,他不停地把银子送去京城,调动起所有的人脉,嘱咐他们一定要收买更多的官员,劝阻那位一意孤行的晋王……
二月十八日,多年前曾收受过潘家孝敬的白义章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潘明望他会在朝堂上尽力争取,又说就算朝廷要收回铁矿,必有对应赔偿,如今有许多“不智者”正在四下窜联“恐将误事”,叮嘱潘明望“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切记”。
放在以前,潘明望一定会相信白义章。
但这次不同,这次朝廷是动到了潘家的根,不是白义章三言两语能安抚的……
二月二十三日,大雨。
几名骑士在雨中策马赶到了巨各庄。
门房拿了拜帖,赶到潘明望面前。
“老爷,有位公子求见,说是你的故人之子……”
潘明望接过拜帖一看,见到“马伯和”三个字,脸上泛起了纠结之色。
他踱了几步,沉思了良久,这才决定见马伯和,而且是迎了对方进到书房,屏退左右……
很快,马伯和那充满了压迫感的低语在潘明望的书房里响起。
“世伯又何必怕王笑?就算我们高看他一眼,他走的顶多也就是刘裕的路,义熙改革、代晋称帝,但就算是刘裕又如何?新政、称帝、一统天下?人一死,还不是人亡政消?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自古变革者哪一个不是这样?商鞅、桑弘羊、王莽……
如今家父在江南已联名郑首辅上书陛下,准备举兵北伐,但求一个契机。比如,要是各家联合起来除掉王笑,天下还是和以前一样,潘家就不再只是一个商贾……
世伯还在怕什么?锦衣卫?锦衣卫、京营,都被各家族收买了,他已经众叛亲离了……
世伯大可信我,他触动的绝不是一家两家的利益,这是比建虏还凶恶的人,天下苦其久矣。没听说吗?京城已经乱套了……
现在各门各户皆有反意,我近来多方联络,大家同仇敌忾,约在三月初一共同举事,各出家丁包围大台乡诛杀王笑。世伯只要带着家丁矿工们前去助威,到时人心所向,可诛此妖孽……
还犹豫什么?他要动的是你们的根,要把你们连根拨起,你们无路可退了。委屈求全亦死,举大计亦死,何不放手一搏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