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殿中的牌位,嚎道:“列祖列宗!你们看看啊,你们的不肖子孙周衍继承大统却一走了之!是我……是我……景宗皇帝四世孙,汝庄王周翰亘,只有我为社稷挺身而出啊!列祖列宗,你们看看我啊!劈死王笑吧……呜呜……太祖皇帝,求你看看我啊……”
牌位无言。
那位‘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就默默地立在那里,不说话、不回应周翰亘。
周翰亘又指着王笑道:“凭什么你放他走,却要杀我!”
王笑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给过你两次机会。”
听到‘机会’两个字,周翰亘又是一个激灵。
他今天好几次涌起了胆气,敢仗义直言。
如果当时王笑立刻下令杖毙他,他必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毅然为大楚社稷殉葬。
但太久了。
王笑和他聊了太久,他骂也骂过了,胆气也泄了,对生的渴望又涌上来。
周翰亘哆嗦着,知道列祖列宗的牌位救不了自己。
他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在搞什么?能阻止什么?就死给别人看吗?
他四下一看,见大殿内只有他和王笑两个人,于是喃喃道:“机会……晋王,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这块木头……不,没有木头,陛下就在这里,我刚才是看错了,陛下就在这里……”
王笑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晋王,我错了,最后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不想死啊……”
“你已经死了。”
王笑叹道:“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废了皇帝吗?因为世人暂时还需要这块木头,从心理上和利益上,他们都需要它摆在这里,他们才有安全感。
比如,我的那些功臣们,他们看到我摆了一块木头,认为我在行废立之事,像董卓、像曹操,他们会很安心。我告诉他们,不要急,我有我的主张。于是他们就等着,等着哪一天我取这块木头而代之。
等着等着,很多很多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读书、识字,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能保证他们生活秩序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制度……
什么制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明白‘要一直努力去改进制度,使之让大家生活得更好’就足够了。
你看,我二十岁,掌握着大楚前进的方向,二十年后,有些老顽固死得差不多了,这世上会有很多很多的年轻人,不分士庶、不分贫富,都是在我的治理和教育下长大,他们有自己的见识,懂科学,不迷信。
嗯,要是二十年不够,没关系,四十年……
这世间的庶民有二万万、三万万,但现在你们却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以为天下只有你们主宰。因为他们还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提笔写字。
但没关系,四十年后,你们就能看到他们了,他们会是我新的力量。
四十年真的很漫长吧?我也只能等着,在这之前,我那些旧有的力量也会等着,他们看着龙椅上这块木头,心想,晋王有一天会取代它。
你们这些更旧的力量,也会看着龙椅上的这块木头,抱着侥幸,心想,晋王还没取代它,再等一等。
这块木头,是你们这些封建者自己心里的符。它镇着你们,你们就这么看着它、看着它,眼里只有它,看不到外面的人世间已经天翻地覆。然后,等到浪潮盖过来,你们已经沉沦到底了。”
王笑说到这里,抬了抬手,像是让周翰亘平身。
他又道:“这是我的秘密,连我的妻子们,我都不曾完全告诉她们。连我的心腹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更别提满朝文武了,他们不能知道,我需要让他们猜,抱着这样或那样的希望。他们还会恐惧我,心怀忐忑地追随我,否则,他们会扼杀了我。明白吗?
只有你一个人完完全全知道这个秘密啊,要是我放过你,他们就会扼杀我啊,懂了吗周翰亘……哦,你是叫周翰亘吧?”
周翰亘:“……”
他听不懂,更不知如何回答,只感到巨大的杀意压了下来。
王笑道:“是你说的,我要杀你就要给你一个解释,所以我解释给你听了。你听了你就必须死。然后你又后悔了,没有这个道理。”
“我……我不想死啊!”
“晚了。”
“晋王,晋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口风很严的……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周翰亘再次大哭起来。
王笑看着他,眼神有些悲悯。
在他眼里,周翰亘不是什么王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职责,却也留恋生命,勇敢与怯懦在其身上交替,内心有挣扎。
“很抱歉,我尽力了,当众劝了你一次、私下又劝了你一次。但你自己说的,要为大楚社稷殉葬。我没办法跟着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的,来,站起来。”
“不……我不起来……晋王,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死了……”
“别闹。再鼓起勇气来,你可以的。就当作是……你无功无德,享尽了这个天下万民的伏食绱飨,到了偿还的时候……”
漫长的等候后,百官终于等皇帝祭祀完太庙。
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汝庄王周翰亘因为冲撞了历代先帝,陛下下令将其拖到午门外延杖。
一开始,周翰亘被塞着嘴,但延杖过程中,他竟是吐出了嘴里的布,放声大骂。
“王笑贼臣篡楚,罪孽滔天,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王笑……”
叫骂声远远传来,在金瓦红墙的宫城中回荡。百官如没听到一般,纷纷低头着不说话。
那边皇帝还在祭祀社稷坛,一名排在队伍末端的官员忍不住转头往午门外看去,心肝一颤。
那两根带血的延杖却还一下一下地抬起,又落在那肥胖的身躯上……
好一会,有侍卫穿过百官的队列,走到社稷前,高声禀报道:“陛下,汝庄王没能挨住延杖,薨了。”
社稷坛内,王笑的声音响起。
“陛下知道了,拖下去吧,不要耽误了祭祀大礼……”
百官噤若寒蝉。
已经没有人记得王笑调走两百多名顽固官员出京、两次给周翰亘机会的仁慈了。
堂堂宗室王爵,如死猪一样被拖到午门前活活杖毙,还是‘冲撞太庙’的大罪,想说话的人也必须在心里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资格开口。
又有另一批人心里期待着,期待那闷不吭声的陛下下一道旨意,直接把皇位禅让给晋王……
——要不要上表劝进呢?算了,晋王那人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二十岁登基还太早了,等他明示为妥……
这一天,楚帝归京,象征着楚朝终于堪乱定兴,已有中兴之兆……
在京城街头。
狂放书生们不知疲倦,还在放肆高呼着。
“大楚中微,虏盗移国。唯我建武皇帝,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茂育群生,恢复彊宇!于赫有命,系隆我大楚!”
“好!恢复彊宇,隆我大楚!”
“诸君,八面三呼震地来。”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在曲阳县。
周先生周衍坐着轮椅穿过了县城门。
他转头看去,城墙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没有追上来。
周衍想了想,挥了挥手,大喊道:“告诉他,我会过得很好……”
这是他少有的乱喊乱叫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以前再无能、再彷徨,以后还是有很远的路可以走。
现在,他决定自己走……
……
在紫禁城。
楚皇帝周衍的御辇被缓缓抬上丹墀,进入皇极殿。
龙椅前面是三层汉白玉台阶,描有金龙和玺彩画,如今台阶处又挂了一层帘帐。
之所以有这层帘帐,是因楚帝伤势未愈,除了腿疾之外,又染了风寒,见不得风,另外喉咙也不舒服,不好高声说话。
总之,晋王将代为开口议政……
王笑站在龙椅旁,低头看了一眼摆在那的木头皇帝,抬了抬手,继续大礼。
岳武穆词云“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那这一场大礼,就是在“朝天阙”了。
……
“自延光年以下,值阳九无妄之世,遭炎光厄会之运。茫茫九州,瓜分脔切;湣湣苍生,尘消鼎沸。朕承天之命,被霜雪而茨棘枯,振横纲而逆鳞扫。群材毕凑,人鬼与能。数年之间,廓清四海。使京师再复于銮舆,九庙复歆于黍稷……”
百官出班跪倒,伏地颂赞。
“陛下圣明!数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金石播陛下之休烈,诗书载陛下之勋懿。臣等唯愿大楚中兴!长治久安……”
“臣等唯愿大楚中兴……”
王笑就站在那里,站在他们面前,和他的木头一起,坦然接受着他们的跪拜。
他目光越过一个个俯伏于地的官员的背脊,向更远处望去。
他看到了殿宇之外的天空广阔,想必那里还是一片大好河山……
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