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伯衡好恨他。
——我明明跑不掉的,你捉我就捉我,为何直接动刀,还不如一刀弄死我……
那楚军很有耐心地蹲下来,似乎在等冯伯衡一点一点死去,嘴里又随口说了一句。
“你不是汉人,是汉奸啊……”
索额图跑过长长的丹陛桥。
他的父亲索尼今日在天坛北面的祈年殿负责典礼的后勤事务。
索额图想要去提醒父亲,王笑又装死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他才跑到祈年门附近,就看到前面站着一排楚军,拦住了去路。
索额图正不知怎么办,忽听身后传来杀喊声,转头一看,只见丹陛桥那边许多蒙古人涌过来,试图从天坛东天门出去。
有一队守卫东门的乾军上去阻拦,两个蒙古首领大声呼喊起来,蒙古人蜂涌而上,乱刀将乾军砍死。
索额图听得懂一点蒙语,听到他们说的是“趁乱抢他们的财宝、女人……”
十三岁的索额图还没多少家国情怀,只知道陛下是主子,而京城是主子的财物。现在邀请来的客人要抢主子家的东西,这让他感到颇为生气。
他爬到一棵大柏树上,试图看清这些蒙古人的动向,回头报给舒将军。
“砰!”
只见跑在最前面的蒙古人才冲出东天门,迎面就是一阵铳响,直接将他们打翻在地。
一队两百余人的楚军从东天门杀进来,同时又有一队两百余人的楚军从西天门包围过来。
“趁乱打劫者杀无赦!”
“砰砰砰砰……”
这样的巷战显然不是蒙古人的长项,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地上……
索额图这两年时常听人家说北楚的兵马如何如何凶猛,他却颇不理解。
从小他听到的故事都是大清将士天下无敌。也不知为何,后来风向就慢慢变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楚军交战,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想象中楚军像熊,一个个壮硕勇武、比八旗兵还擅于打斗。
但事实上,楚军像木头,像铁。
他们的整齐划一,站就是站,射击就是射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索额图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打仗是这样的,呆板无趣,却很强大。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看着楚军一点一点歼灭了这两个部落的战士……
血铺满了青砖,也染红了道路两边的树林。
……
“什么人?!”
索额图忽然臂上一痛,摔下树枝,被两个楚军摁住。
他被带到一个方脸将军面前。
“耿将军,捉到一个孩子,看起来是乾朝侍卫……”
耿当看了看,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没太为难索额图,一边处理着军务,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汉名叫郝会哭……”
“咦,你为啥叫这名字?”
“索额图在满语里就是会哭的意思,我小时候很能哭。”
耿当大乐,又问道:“那你起汉名,怎也没换一个好名字?”
“我是庶子,我阿玛……不,我父亲没给我起汉名。”
“哦。”
耿当不了解那些有很多个妻妾的人是怎么想的,也没就此多说,挥了挥手,让人把索额图带走。
索额图却挣扎个不停,向耿当哭求道:“将军,能带我去见我父亲吗?”
“俺不能,俺忙着呢,别在这闹。”
“我见将军英雄盖世,想为将军鞍前马后,只求将军能带我见见我父亲,我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他。”
“嘿,你这孩子……”
耿当面对孩子乞求的目光有些心软。
他挠了挠头,显得十分为难,终于招过一个亲卫,低声问了几句话。
那亲卫往祈年殿方向跑去,好一会才回来。
“耿将军……”
耿当也不避着索额图,道:“说吧。”
“是。索尼罪大恶极,已然伏诛了。”
索额图脑中“嗡”地一下,小脸一片煞白。
“延光元年,索尼随皇太极攻锦州,在宁远打粮;延光四年,清军在京畿掳掠、他随军入塞,亦有参与;延光五年,他攻破永平府;延光七年,攻掠山西大同等地……”
那亲卫说到这里,又道:“这次的叛乱,索尼亦有参与,张将军派人捉拿他,他拒捕,现已被手刃……”
索额图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抬头看着耿当,已不知道怎么办为好。
耿当又问道:“他家里人呢?”
“索尼在延光九年入了内院任文事,其后并未从军,其子年少,未随清军入塞攻掠。索尼还有一个叔父,罪任也不大,又通晓蒙古事,留下听用……其余家人皆未追究。”
耿当有些无奈地看了索额图一眼,道:“好了,俺能给你打听的都打听了,去吧,去找你兄长和你叔爷……”
索额图低着头,喃喃道:“家父叛乱,将军不杀我吗?”
“杀你做什么,俺们不兴连诛那套的。”
索额图一愣,抬起头,又问道:“将军不怕我心里有怨念吗?”
“你们赫舍里……不是,郝家,还有一大堆人要养不是?以后好好干活,养家糊口,去吧。”
耿当说着,在索额图头上一拍,大咧咧就把人打发了。
索额图跌跌撞撞地走着,想到父亲的死,又想到家里几十口人以后真要由自己和大哥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耿当听着那哭声姜惨,挠了挠头,心想这孩子果然是好会哭,怪不得要叫郝会哭……
在这时代的价值观里,范文程、索尼等人以前做的事,其实不算什么大罪,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世人骂虽骂,但大部分人认为他们罪不至死。
他们这些人效忠清廷时尽职尽责,投降了,本该摇身一变成为楚朝的高官才是。
比如汉末之时,贾诩献计李傕、郭汜攻破长安,害得数十万人尸遍长安,民间‘相食略尽’,可谓‘汉贼’,曹操追究他了吗?
往后青史有人骂贾诩汉贼,亦有人赞他多谋。
反观如今,王笑一定要追究范文程等人,反而是王笑坏了规矩,是“气量狭窄”。
在这年头的价值观里,哪怕他们出谋划策害死数百万人,罪名也比不上今天刺杀王笑一个人。
因为天地纲常,君为臣纲。
自古朝代更迭,士大夫们换君主的事,哪管脚下死多少蝼蚁?
于是,王笑决定“恢弘大度”一次……
这天,如索额图这样失去父亲的孩子有几十、上百个。
王笑既没有株连他们,也不担心这些孩子以后找自己报仇。
他以前看武侠小说,‘为父报仇’之类的桥段很多,杀了人就要斩草除根之类的。
但这年头忠君思想其实颇重,君要杀臣,臣死了,臣的儿子活着,也只能感激君的不杀之恩。
哪怕是在满洲阶段观念也很强烈,主子要杀个奴才,奴才的儿子有几个能报仇的?比如努尔哈赤的那些亲戚里,一半都是他的仇人。
否则若真算起来,就这几年的仗,王笑的仇人都有几十万个了。
话虽如此,但叛逆是重罪,一般是要诛九族的。
王笑并不诛连,他终于开始向乾朝的降臣们展示了他的‘宽厚’。
清洗过后,鲜血染遍了天坛内一块又一块青砖。
死掉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却在高呼着“晋王宽弘大量,菩萨心肠……”
王笑在这一片颂赞之中,沉默地走上祭天台。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每一步都在表明他的态度。
——大家不是就喜欢这种宽厚吗?不是喜欢玩阳谋吗?不是喜欢裹挟民意吗?
那好,来玩。
我会让你们到死,也只能颂赞我的宽厚、感激我没有诛连你们的家小;
我会让你们看看何谓阳谋、看看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到底谁才有资格玩阳谋;
我会把京城的民意赢回来,同时还要赢得光明正大杀你们的名义;
……
看着祭天台上那个身影,一个又一个人乾朝的文官、士卒忍不住跪下来,他们终于见识了王笑的强硬;一个又一个蒙古人打着千鞠躬行礼,他们终于见识了楚朝的强大。
当刀斧落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楚朝重新定鼎燕京,也没有人敢对王笑提出任何条件了……
但祭天台上的王笑闭着眼,感受着带着腥味的空气,心里想的却只是“京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