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站起身,道:“卧子今日所言,我反而更坚定了不开科举之心。在我看来,这天下间杂官太少,而清流名臣已太多了。
你们的科举是难、是精妙。十年寒窗,一朝跃过龙门,即可食民脂民膏、当人上人。为此,全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学得满腹经纶。偏我今日要做点事,连懂压强的人都找不出几个来。
齐王登基在即,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不要什么懂为官之道、擅揣测帝心的庙堂高材人上人,只要真懂民生疾苦的杂官下吏。”
陈惟中道:“国公就不怕如此一来,天下士人纷纷心向建奴与伪帝?”
“先贤有一联,可与卧子共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陈惟中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良久,他郑重一揖手,道:“下官……深谢国公提点。”
王笑点点头。
——这个陈惟中,是自己最近磨砺的几个人当中,悟性最高,进益最快的……
“夜深了,下去吧。”
“是。”
陈惟中边告退边品味着刚才那一联,忽听王笑又问道:“对了,卧子给柳如是写过诗吗?”
陈惟中一愣,心说怎么又突然岔到这事?
——这个国公,似乎总喜欢问自己和柳如是的那点过往……
“是,下官曾赠柳大家一篇《湘娥赋》。”
“然后呢?”
陈惟中微微愕然,低声道:“她回赠了下官一篇《男洛神赋》。”
“是吗?”王笑沉吟道:“她若是没有回应你,你会如何做?”
“这个……”
——这个莫须有的问题真是比科举都难……
几日之后。
“老罗啊,这笔银子你运回济南,我可就松了一口大气。”王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这些日子可累死我了,你说这关明、童元纬和他们手下那些将领怎么就这么有钱呢?光现银我就抄了两千多万两。”
“有两千多万两,为何这批治河款项只给五百万两?”罗德元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板着张脸。
“哦,就你要用银子,别人不要用银子?几场仗打下来,将士不用抚恤、犒赏?城池不用整修?灾民不用赈灾?还有,治黄河可不止山东那段,南河的废河不用治理开荒?接下来打这里、打那里的不用军需?山东府库为了赈灾都已经空了,不得再挪些银子?”
王珰嘴里噼里啪啦就是一大串……
“王主事能否再挤一些治河款项出来?此事至少要三千万两,很可能还要更多。倘若往后款项不足,半途而废,误民深矣。”
“过命的交情你叫我王主事?挤?我去哪挤?你们一个一个就知道管我要银子。徐、淮两镇再肥,受得了你们这样宰吗?我再能干,受得了你们这样……事事压我头上吗?”
罗德元正色道:“王主事,我是在与你议公务!”
他忧中泛起忧色,又道:“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治事黄河、又要收复河南,这银子如何是够?”
“不够,然后我就给你挤出来是吧?我去抄你家?”
“王主事!你还有没有一点为官为臣的样子?!”
“罗德元,你烦死了,滚开……哦,我告诉你啊,这次不少人都以为是你劝笑哥儿固黄河于山东,你可惨了。咦,对了,你明天回济南?我得去问问能不能和你一起押运银子回去……”
王珰想到能回济南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交代完公务,转身就向周衍所在的河道署跑去。
他昨天才从淮安赶回来,又把淮安抄家的事交给姜英,便不打算再去了。一路上都想着家里的娇妻和在家的舒服日子,脚步又轻了几分……
“殿下!我从淮安回来啦,我见到那名伶郭灵儿,唱的淮海戏可美死……啊,笑哥儿也在啊哈哈哈……”
王笑正坐在那与周衍说话,转头看了王珰一眼,问道:“你见殿下就是这样闯进来,不通报、不行礼,大嚷大叫?”
“姐夫不必怪他。”周衍道:“是我吩咐的,王珰过来不需通禀。”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告退。”
“坐着一起听吧。”王笑指了指一边的位置,道:“省得我回头还要再交代你一遍。”
“我不听也可以的……”
王珰话到一半,看了看王笑,老老实实坐下来……
“徐州条件简陋,臣工又少,确实不适合举办殿下的登基大典。但我之所以建议殿下在徐州登基,有这几点考虑……”
“第一便是能最快稳住徐淮的人心。另外,江南那边,对殿下的固有印象是割据山东。在徐州登基,可使江南百姓感觉更近,对之后吸收人口有好处。”
“还有,他们敢掘黄河,殿下现在登基,能占一些大义名份。这事不能拖,赶回济南再登基,气势就弱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接下来要打河南。河南名义上本就归楚朝管辖,但长年战乱,一片荒芜,许多地方已成了三不管的地带。地方上没有兵力,只有山贼土匪横行……我想让殿下登基之后,由蔡悟真领兵护卫,巡视河南……”
周衍神色一动,心里感到一阵激动。
什么‘巡视’,那是说给百姓听的,其实是带兵过去收复河南,但那边并没有多少有战力的兵马……这是一个磨砺自己带兵能力,同时增加自己声望的绝好机会!
——原来姐夫竟是要这般安排的……我险些就被张端误了!
王笑又道:“殿下登基后就是御驾亲巡了,路线我已安排好,从淮河北岸西巡到南阳。北折潼关,再转洛阳、开封,再视查河务,沿黄河回济南……如此一来,殿下……唔,到时也该称陛下了,到时陛下可收复失地两倍于如今,有中兴之隆望。”
周衍得王笑称了一句‘陛下’,只觉整个人懵懵的。
……
王珰坐在一边听着这些,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笑与周衍说完,头就转过来了。
“王珰,你随驾去河南……”
府衙也到了下衙时间。
顾横波提笔在公文上添了一笔。
只这一笔,就把侯恂起复到南阳为官。
她特意挑了一个如今土匪最多最乱的地方。
“老大人往后是治理地方有功,还是客死异乡?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也别说我一个风尘贱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苛待你。往后啊,香君与你侯家恩怨两消……”
她心中念叨着这些,感到得意,放下笔转头看去,那边李香君换了一服皂服,正坐在那很用心地跟着董小宛学做事……
顾横波看着这一幕笑了笑,眼中有些宠溺。
她却不像这两个丫头只知道傻傻做事,从小包袱里拿了几个瓷瓶,凑到受左明静信任的那几个女官身边。
“上次便说过,今儿我特意带了来,这几瓶花露给你们,快闻闻香不香?”
“啊,真是好香……”
几人忍不住叽叽喳喳说起话,虽没有什么机密之事泄露出来,却也能知道不少上面的动向……
“说起来,这几日城里都在忙着筹备齐王登基之事,等大典之后,我等便可回济南了,徐州这趟差可真是累人……”
“两位宋大人一来,我等做事可得再谨慎些,免得又害大人被参上一本。”
“参就参,议院的票拟还不是知事院批的……”
“嘘,不得胡说。”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罗八钱,昨日又去找国公闹了一场……”
“什么事啊?”
“也不知他哪得到的风声……这事是这样,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啊……齐王一登基,以国公的功劳必是要封王的。公主殿下有意到时给小竺将军和府里的两位姑娘各加封诰命夫人呢……”
“我也听说了,这事能露出风声,怕是在试探臣工反应吧?”
“听说蔡将军那位亡妹也有追封……”
“怪不得蔡将军这次能得这趟……”
“嘘,什么话你都敢说。”
“话说回来,罗八钱不得闹疯了?”
“随他去闹,一天到晚的弹劾我等,最好国公将他打一顿才好咧……”
顾横波保持着讨人喜欢的笑意,似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又忍住了。
——好想知道那几位姑娘是怎么得手的啊……
却有一个小女官见她好奇模样,低声解释道:“有些事你还没听说过,我也不好与你说,等你到了济南,呆久了便知道了。”
顾横波嘴上恭顺地应着,心中暗笑:“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反倒是你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