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君眼中悲意更浓,强撑着应答,道:“我知侯公子为人,他有他的苦衷。”
“我欲替侯兄洗脱冤枉,可惜如今我也是声名狼藉,无人肯信我啊。”冒襄长叹一声,苦笑不已。
李香君轻声道:“冒公子已尽力了。还烦你来看我,耽误了正事。我已无碍,冒公子随方公子、陈公子去见国公要紧。”
“不去了……此番我也看透这些凡尘俗事了,王笑与郑元化有何不同?一样是权臣祸国,不把百姓当一回事。外虏未灭,却在这里互相倾轧,呵,懒得掺和。”
冒襄说着闭上眼,微抬起那张俊脸,吟道:“佳景固无鑫,俗尘喜不至。闭户养微疴,此中有高致。”
这是他新作的诗。
若在往昔,该得佳人夸赞几句才是。
却只听顾横波语气转淡,道:“那冒公子又为何来徐州?”
“我有意回如皋,从此白首穷经,不问世事。与方兄顺道走一程……”
话到这里,冒襄睁眼看向董小宛那一张侧颜,微微笑道:“听说你还了债、赎了身,恭喜你。”
董小宛欠身谢过。
冒襄看她表情,有些本准备好的话就不太好说得出口。
他微微沉吟,最后还是道:“我可否与你单独聊聊?”
董小宛摇了摇头道:“我已不是昔日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冒襄微微皱眉,其后颇有风度的摆了摆手,苦笑道:“那便当着两位大家的面说也无妨,去岁我去南京乡试,与你匆匆一见,惊为天人。其后为你作了一篇赋,你当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便直说也无妨。”冒襄道:“自古以女子为官,多是国乱之兆。今山东又兴此歪风,你何必趟这浑水?我有意带你脱离此间是非,可愿随我走?”
董小宛倏然起身,眉宇间已带了怒色,淡淡道:“冒公子请回吧。”
“小宛,我为你写了两首诗……”
“今日见你,当是故友叙旧。但你若还将我当作昔日秦淮歌女,那又何必再谈?”
冒襄也不恼,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从袖子掏出两张彩笺放在桌上。
“我知你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今日是我冒昧,惹你不快。等你看过这诗,自该明白我的心意……我会在徐州等你答应我……”
董小宛不悦,还待开口,顾横波笑吟吟拿起冒襄放下的彩笺扫了两眼,道:“我送冒公子吧?”
……
走到大门,顾横波停下脚步,笑道:“冒公子家中早有贤妻,但好在……最不擅妒。”
她加重了最后这四个字的语气,又问道:“这次你想带走小宛,可要给她一个作妾的名分?”
冒襄微微沉吟。
“看来冒公子只想让小宛倾心于你?”
“顾大家误会了,我纳小宛为妾也未尝不可。”
“是啊,现在小宛还了家中巨债了。要说冒老大人一世清廉,可万不敢把家中银子拿出来给妓子赎身还债呢……”
冒襄猛然一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横波。
这女人阴阳怪气的……竟是想来讥讽自己。
一个风尘女子,玩闹一般混了个不知所谓的小吏,竟敢讥讽自己一个士族公子。
就你这样的女子,我玩了又抛的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你敢讽我?当自己是郑隆勖吗?
顾横波脸色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化为冷笑。
“冒大公子,你出身高门,父亲是二品布政使大人。放在以往,我们这等风尘贱妓能得你看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但你怎么就能不明白‘今非昔比’这道理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时移境迁了呵,你这冒家,今日我们还真不放在眼里。”
“侯朝宗不论如何,至少曾真心待李香君。柳岚山不论如何,往上攀舍得了本钱,救香君舍得了性命。你呢?乡试不中,办事不牢,就连找女人也不舍得多付一份诚心,没有了你的身世撑腰,你有什么?竟还对国公直呼其名?”
冒襄眼一眯,勃然大怒。
“顾横波,你别以为我动不了你。”
“人家好怕哦。”
顾横波好整以暇抬起手中的彩笺,道:“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好有文才……千丝吐尽尚为蚕,花月心情事事堪,真是好诗呢。”
嘴里说着“好诗”,她手一松,笺纸飘落在地上。
一只小弓足踩在上面,转了一转。
冒襄遭此羞辱,俊脸气得通红……
“但你这诗再好,比得上国公送给小宛的定情诗吗?”顾横波忽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冒大才子作了一辈子诗,可有这样能传诵千古的佳句?”
冒襄愣了一下,整个人都呆立住。
王笑作的哪首诗不是传诵千古的?他再不甘也已经习惯了……
问题是……定情诗?
“你放屁!董小宛都没梳拢,我看得出来……你休想吓……你休想污蔑她……”
“国公说了,等带我们到了济南,入了国公府也不迟。怎地?你想在这之前从他手中抢人不成?”
冒襄眼皮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顾横波又道:“你气了?想报复我吗?对了,国公也送了我一首诗,烦请冒公子品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你……你也是……”
冒襄连嘴唇都有些抖,但没有犹疑,转身就走。
“站住。”顾横波淡淡道。
她收起那副讥嘲笑意,冷冷道:“我若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你就等着锦衣卫上门吧。”
冒襄脚步停了停,也不说话,径直走开,穿过大门,不见了身影。
……
顾横波笑了笑,转回中庭,想到高兴处,踮起脚在原地轻轻盈盈地转了两圈。
这辈子都是看人脸色,活得像个物件……
今日却只借笑郎一点势,什么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什么名门高官公子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废物。
她仰着头,闭上眼,像是感觉到天下人都拜倒在自己脚下。
“好想要笑郎啊……”
“你在做什么?”
顾横波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转头看去,见董小宛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远处。
“没……没什么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冒僻疆那种人赶走就是了,你还送他做什么。”
顾横波笑道:“人家也是大才子嘛,你真不喜欢?这世上除了他也没几个人配得上我们董大家了……”
“别弄我。”
顾横波偏喜欢捏她的脸,提起嗓子,用往日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时的唱腔说道:“好素儿,莫生相公的气了。”
“谁是你素儿,走开……”
董小宛气呼呼地转回屋内,见李香君竟已在床头坐起,手里捧着那把小扇,眼中泪水迷离。
“你还在想侯朝宗?他若真心待你,怎么会连徐州都不肯再来,把你当什么了?这世道艰难,谁没个蹉跎,为何旁人却不似他那般怯懦?连你也不敢见了……李香君,今日你给我歇了那份心思。”
董小宛说着,快步走到榻边,把李香君手中那扇子一把抢在手里。
李香君也不争抢,闭不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抢她这宝贝做甚?”顾横波打着圆场,眼看那扇子上血痕点点,又道:“香君也莫心疼,我给你添些笔墨,画两枝桃花上去……”
话音未了,“嘶”的一声,董小宛竟已将那扇子一把撕开……
顾横波吃了一惊,忙到李香君面前,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你莫伤心,也千万别气她,这……”
“我没气她。”
李香君仿佛心死,喃喃道:“撕了就撕了吧,风吹万里云,聚散难长保……撕了便撕了吧……”
屋中三个女子良久无语。
最后听得李香君带着些欣慰的长姐语气叹了一句。
“说起来,小宛与以前不同了啊。”
“走这一遭,谁又还能一点都不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