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黄河水患以来,山东反应之迅速,赈灾之得力,自古未有……你既已尽到了全力,别在耿耿于怀了好不好?我知道的,你最近分明就是心中郁结……”
但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几番想要开口,到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那天我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想通了一些事。”还是王笑先开口道:“说来还是因为你给我的束水攻沙之策,我得到启发。等天下平定,我要在黄河上游小浪底建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利工程……”
左明静正因刚才的罗袜而紧张,听到王笑这句话大松一口气,心想好在他没有趁机又轻薄自己。
她于是稍稍放松了些。
“这次黄河水患我没拦住,但我也许可以拦住后世更多次、且更可怕的水患。”王笑又道:“我又想到要在当世建小浪底自是千难万难,如此我尚且决定去做,又何惧世间别的挫折?相比起来,我想要与你……”
左明静才放松的心神瞬间又紧张起来。
“别说了。”
王笑停下话语,目光看向左明静,眼神中的坚定目光让她又是心神一恍。
他虽然没再说,但那份意志却明明白白传递给左明静。
——我想与你共相白首,还有什么能拦住我?
然而左明静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你若还是这样,我只好远远离开此地。”
王笑竟有些怕这句话,抬了抬手,用更温和的话语道:“你别紧张,我是说……我有些疑惑想要问问你……”
说着,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再耐心些,再耐心些……别吓到她……
“国公想问什么?”左明静问道。
王笑微微沉吟,低下目光。
但他眼中依旧还很坚决……
——若是封建礼教在阻挠你我,但就把它们通通打碎又何妨?
“近日陈惟中前来投奔我,我观他有大才,但就是这样的人材,为他父亲丁忧三年,又为他母亲丁忧三年……如此家国大难之际,本应济世救民之人,却蹉跎六年光阴,岂不可惜?”
左明静再次放松了些,道:“这是孝道,国公万不敢非议。往后若有什么人材要丁忧,夺情留任即可,不可又改国法祖制。”
王笑道:“但民间也是,多有适龄子女因父母过世,持丧不婚。你也知道,这些年战乱下来,民生凋敝,尤其是我们治下的冀豫鲁之地人烟最稀少。倘若不改此制,难免阻碍我们的发展……”
左明静隐隐感到他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双关之句。
我们的发展?
但目光看去,王笑眼神坦荡,似乎真有疑惑。
“此事……下官回去想想,若得解决之法再禀奏国公如何?”
“也好。”
见左明静又有告退之意,王笑又道:“我还有一点疑惑。”
他本想说“我打算取消了贞节牌坊这个东西,你怎么看?”
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
“国公请说。”
“唔……方才我见顾横波一双小脚,如此难免影响女子劳作。”王笑道:“我们早已下禁令,严禁山东女子缠足。前阵子战事频发,此事都是眉儿在做,我不甚关注,却不知具体情况……”
左明静微微疑惑,隐约感觉到王笑两个问题似在针对着什么东西。
但王笑语气分明在谈正事,她只好道:“殿下三令五申,如今山东百姓人家多已不缠足,只是高门女眷早已养成风尚,难免有偷偷缠足的……”
“嗯?”王笑有些诧异,问道:“为何我很少见到?”
左明静也有些错愕,低声道:“国公岂会少见到?京中多有缠足,或缠足又放足的女子。”
“有吗?”
王笑虽然没怎么盯着别人姑娘的脚看,却觉得顾横波那样的步态以往虽有见到,但按比例却也不算多。
左明静先反应过来,带着些赧然低声道:“国公若是指顾横波那种小弓弯,确实是也不多……”
“嗯?这有什么区别吗?”
左明静也不知自己跟王笑说这些好不好,但看他好像只是好奇风俗,也就仔细解释起来。
“缠足本就是高门大户女子之惯例,北方尤为普遍。但多是依前代的缠法,缠出六寸、八寸细足,谓曰‘束脚纤直’,讲究步态端庄。嗯……因穿的是轻云便履,鞋形如小船,脚板宽大穿起来就有些碍目,故把脚缠得纤细些,有‘钿尺裁量减四分’,或‘六寸肤围光致致’之说。”
王笑“哦”了一声。
他心中换算了一下,六寸大概是十八厘米,古代女子身材娇小,这个足长也就是比正常的略小一些,难怪自己看不出来。
左明静又道:“至于顾横波的弓足……弓弯起于胡旋舞,所谓‘掌上香罗六寸弓,拥容胡旋一盘中’,缠出六寸弓弯都是难得。她竟能四寸弓弯不损骨,赤足晶莹,故得江南夸耀。这种事极考验技艺,她是教坊司出身,由最有经验的嬷嬷从小缠足,但也是几十人中才出一个,至于缠不出来的,也就落得断骨残废。”
“数十年间缠足之风愈演愈烈,士人渐爱小脚,尤其在江南,三寸弓弯盛行,穿弓弯金莲鞋,那鞋细小跟高,鞋形如马蹄。国事每况凋零,这种风气反而愈加滋长,许多女子为追求脚小而断骨翻趾,称为‘断骨金莲’,因脚形难看,不敢放足,只好终生裹着布。偏又有个把文人觉得这样也别有风味,写诗大力吹捧,故而这些年江南每多些断骨金莲……祖父常说‘国之将乱,必出妖孽’。”
王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只在前世看过一些老照片,觉得十分吓人,当时还奇怪古人为何是这样的审美,此时才大抵明白了一些。
当然也没必要去说‘缠足有很多缠法,不全是难看的’之类的。
嗯,这种陋习不用去细究,管它三七二十一,一棒子全打倒比较好。
哪怕是‘束脚纤直’,那也是削足适履,该一律禁掉。
也就是自己这样的特例,既然穿越过来了,才可以适当的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种断骨金莲确是难看。”
“国公见过?”
“那倒没有。”王笑又问:“你说贵户多缠足,为何你与眉儿都没缠足?”
左明静又有些羞恼,转过身去。
王笑道:“我只是好奇风俗。”
左明静低声道:“国公没看出殿下与朵朵也是缠过的吗?”
“嗯?”
王笑平时只觉得她们的脚比芊芊、缨儿、小竺略小一些,倒没想到是缠过的。
“左家是理学人家,本就不喜缠足,但我以前也是缠的……后来祖父对于民间缠足使女子不能劳务之事深恶痛绝,屡次上书,故让京中高门女子先为表率,俱皆放足,我们便不再缠了。”左明静声音更低。
“嗯?不是程朱理学让女子缠足吗?”
左明静讶道:“哪有此事?儒家讲‘仁’、讲‘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有提倡缠足之理?程家妇女俱不缠足,朱门子弟称其‘痛得小来,不知何用?’理学正统向来是反对缠足之风,只是不乏有理学中人自喜好小脚,写文夸赞。”
王笑“哦”了一声,他素来不喜欢理学,没想到自己倒还冤枉了它一次。
他又想到如今断骨金莲也只在江南有一些,但为何到了清末却到处都是?
“建奴可是提倡女子缠足?”
左明静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建奴那边,似乎向来严禁辽东女子缠足……”
这辈子最不喜欢的‘理学’与‘清朝’竟都不是提倡缠足的,王笑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京城。
礼部主事高孝贞家中,有个同僚来拜年,两人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祠祭清吏司的梁郎中家中之事。”
高孝贞问道:“此话怎讲?”
说话的官员指了指头上的小辫子,低声道:“朝廷下令剃发易服也有几天了吧?男剃头,女放足。偏偏梁郎中的女儿心向大楚,誓不易服。反而把自己一双脚缠得断了骨,据说成了废人了……听来便让人感概,八岁女儿竟有如此气节,惭煞我等啊。”
“要不是为了家小百姓,谁愿意委身事清?”高孝贞长叹一声,又带着忧虑问道:“只怕梁郎中这次惹上大麻烦了吧?”
“没有,京中不少人赞他女儿有气节,许多女子纷纷效仿,上面那几位主子似乎也有些松口,考虑是不是要‘男服女不服’……”
“竟有此事?”
“说来,梁郎中本就有风骨,能教出如此女儿也不奇怪,当时他也是为了保我楚室太庙,不得已才委屈求全……”
高孝贞送走同僚,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是一声长叹,转身向后院走去……
半刻之后,后院传来妇女的啼哭声。
“老爷呐……这是为什么呐?”
“为什么?月儿既是汉家女儿,岂有效胡风胡俗之礼?!梁家女儿有气节,我高家女儿便没气节不成?”
高夫人抬着头,泪眼盯着高孝贞头上的金钱辫,一时愣住。
“缠!往小了缠!男服女不服,如此义举,岂可少得了我高孝贞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