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惟中愣了愣,不明白王笑为何忽然问到这事,苦笑道:“下官早已娶妻,而以柳大家的才情,下官若让她委身作妾,未免太辜负她,不若斩断情丝,两相安稳。”
“她对你有情、你对她有意,那你眼看她嫁入钱府就不辜负她吗?”
陈惟中一时无言。
此事以前世人皆赞称自己是“守正君子”,没想到会被这么问。
何况钱谦益背叛东林投靠郑党之前,也没觉得她嫁得不好。
“下官家中……”
王笑摆了摆手,道:“我并非说你做错了,可能你做的才是对的。只不过你我是两种人……去吧,今天是初一,去陪陪你妻儿吧。”
“是……”
王笑就蛮不喜欢和陈惟中聊天的。
在他看来,复社这些人一方面自诩风流多情,另一方面却因循守旧;一方面所处的阶级给天下生出无数弊端,另一方面却有满腔救亡之志……
总之是拧巴得厉害。
他们从来就不是他那些问题的出路。
救亡图存的问题、儿女情长的问题,似乎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救国不是写文章,谈恋爱也不是嫖名妓。
稍有些腹诽着这些,王笑反而愿意去找蔡悟真喝两杯。
蔡悟真说的不多,也不解下盔甲,闷饮了三杯就不再喝。
“近日我常想到念真,也不知棋盘山上冷不冷……说起来,我这辈子辜负了许多人……”
王笑这般念叨了一句。
蔡悟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闷头又喝了一杯。
王笑把玩着酒杯笑了笑,把最后一杯酒泼在地上,站起身道:“前尘往事过眼,只告诉我以后要更强大、更坚决。”
“老大人担心王笑要取淮安。”
“他取淮安有何用?”温容修道:“等铜瓦厢的溃口堵住,黄河回归原道。徐淮与山东之间依旧隔着黄河……就山东现在这个情况,王笑能分出多少兵力来守住徐淮?”
温容信道:“倘若他把黄河固流在山东呢?”
“怎么固流?那得花多少银子、人力?他不可能拿得出来。我们眼下要考虑的是,等王笑赶回山东赈灾、黄河复道,如何把徐州收复回来。关明、童元纬就算暂败也不算坏事,正好可以整合淮地兵马。没有了沈保掣肘,王笑也抽不出力,正是我们征收银粮,演练新军的好时机……”
“但王笑赖在徐州不走啊,做什么呢?”温容信沉吟着,轻轻敲打着桌案,似把自己放在王笑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嘴里缓缓说道:“取了淮安……拿徐、淮的银子固流黄河……”
温容修只听这一句话就感到一阵不适,苦笑道:“我们想多收一分税都难,王笑还能到我们的地盘上捞银子送到山东,想来……”
想来就让人觉得生气。
但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他还是沉吟道:“就算他拿了关明、童元纬这些年积攒的家当,再把徐、淮富户剥一层皮,要固流黄河也是不够的。”
温容信道:“是啊,不够的……哪怕今年先开始固河了,明年他怎么办?到时建虏再打来,或者来场天灾,迟早要拖垮他的。”
“这样的决策要想到不难,但要下这种决心……”温容修摇了摇头,“他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温家兄弟商议到这里,有人快步走进堂中。
“北面的消息传回来了……王笑攻下了淮安。”
“什么?!”
哪怕郑元化早有预料,温容修还是吃了一惊,手中的毛笔在公文上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大滩墨迹。
“这……他真要把黄河留在山东?这……明后年倘若建虏再打下来?他要从哪拿出钱粮备军?到时万一他守不住了如何是好?”
……
官场是一种玩平衡的艺术。
德州之战时本就可以掘开黄河,之所以不掘,便是指望山东为江南守住门户。
等王笑打赢了,甚至还打下徐州了,其势过甚,便要压一压,这边却从未想过要马上让山东覆灭。
至少该等老大人理顺了江南才行……
眼下王笑孤注一掷,既让人担心其势太强,一发不可收拾;又担心他一旦玩脱了,不能再为江南屏障……
但总归这样的手笔用下来,温家兄弟知道对方已跳出了这个平衡,思来想去,也只能望洋兴叹……
“本以为他会回山东收拾烂摊子,现在看来这个年我们是过不成了……”
“摸老虎的屁股容易,要把它赶回去就难了啊……”
王笑又回到了徐州。
“侯恂来了?”王笑微微沉吟着,问道:“为的是侯方域一事?”
“是,侯老大人这次劝降了商丘,加上他素来有名望,国公是否亲自见见?”
“带他去见齐王殿下吧……”
王笑又向陈惟中问道:“此事卧子怎么看?”
“卧子”是陈惟中的字,王笑明明比他还小一半年纪,开口却像在考校学生。
陈惟中道:“郑党污蔑沈保掘了黄河,又牵连许多复社成员。依眼下他们放出的证据看,沈保确实下了命令。至于朝宗……他劝沈保开挖黄河大堤的亲笔手书也传开了,怕是落入了别人算计,一时难以洗脱清白。”
“至于为何郑党只陷害朝宗?想必是因为侯老大人亲自劝降商丘之事。而方家、冒家、陈家毕竟还是在南朝为地方大员,不好轻动。”
“国公也在派人把郑元化是幕后指使之事公诸于众,但郑党做事慎密,不留马脚。比起沈保白纸墨字的亲笔公文,我们还是缺少证据……为今之计,还请国公重用侯老大人,以示信任,并赢得复社士人的好感。”
王笑又问道:“你认为该如何重用侯恂?”
“当让他到山东为河道总督,督理河政。一则让天下人明白,郑党污蔑侯家,实为排除异己;二则侯老大人亦不愿黄河重回商丘,必竭力固河于山东,他在南京户部时便以清廉著称,可做好此事;三则……朝宗为国公做事,却蒙此大冤,这也是国公给侯家的补偿,不仅该重用侯老大人,朝宗之兄侯方夏亦有大才,有举人功名在身,若非战乱必已高中,亦该委任为官。”
王笑又道:“让侯恂督理河政,引发山东官员、百姓反感,又如何是好?”
陈惟中道:“当调山东官员到商丘等地任职,如此两地官员互换,即可消弥争议。”
“你认为,侯恂此来,是为了让我补偿?”
“不敢如此推测,只是……”
王笑道:“只是人情世故便是如此?”
“侯老大人劝降商丘有功,朝宗又蒙受不白之冤。若无表态,往后谁还敢来齐王殿下效力?”
“此事我自会考虑。”王笑道,“你与侯家有故,你也去接待侯恂。”
“是……”
让陈惟中去接待侯恂,也是对陈惟中的又一次考校。
接着,顾横波过来求见……
“不必关门了。”王笑道。
顾横波停下手上的动作,婷婷袅袅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礼。
“见过国公,给国公拜个晚年。”
最近两人不常见到,此时王笑见她走路的样子就微微皱了皱眉。
“你既然当了女官,往后行路还是稳当些。”
顾横波微低下头,显得有些委屈,欠身道:“国公恕罪,下官以前裹的弓足,故而如此……”
她眼波如秋水,咬了咬唇,轻轻掀起官袍,露出下面的脚。
那官鞋是她特意改过的,果然是弓弯纤小。
就这双在江南被极力吹捧的小脚,王笑见了却不以为意,似还轻轻摇了摇头。
顾横波甚觉失望。
——好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妙处啊……
好在王笑也不再为难她,问道:“何事?”
“近日吴中名医李士材先生经游徐州,他最擅长治内经,听说国公身子还未大好,不如让他来给国公诊诊脉?”
“年节都没过完,他到徐州……是左大人让你来的?”
“是。”顾横波低声道:“左大人也是听说了此事,正好下官要来给国公奏事,她便让下官提上一嘴。”
“她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下官不知,许是大人公务繁忙。”
“要奏什么事说吧。”
“是。”顾横波道:“下官近日写了些骈文揭露黄河案的阴谋,但郑党把持江南,暂时还收效甚微……下官听说山东有一物名为‘报纸’,欲在徐淮试行此物,并推传到江南,特来奏禀国公。”
“到时南京禁止报纸流通又如何?”
“只要让下官开始做了,堵是堵不住的。摇笔杆子这样的事,下官有信心,日后定为国公操控江南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