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寂寞,阴阳两界,往生途中,仿佛有谁在唱:
—?滴红烛—?生陌路满园尽殊途,月下?畅饮丝竹注定是却步,风中飘洒泯灭不散你绵长温度,画出你的身影却无法?驻足。
魑魅魍魉琵琶萧瑟从此隔阴阳,白首相知恨晚蒹葭尽苍苍,望穿秋水柔肠寸断挥袖两茫茫,画出你的弧度却无法?徜徉。
……
黄泉奈何,忘川三生,是否真有望乡台?
望乡台上再回首,爱别离后,再无今生。
我若是一缕孤魂,为何能感念到你心底的凄怆?我若是一缕孤魂,是否涉过忘川,再无你的讯息?
绝望与惊恐带我坠下?望乡台,仿佛谁在背后踹了我—?脚。
老子落地甚疼。
无尽的黑暗里,开启一线光明,是拘魂无常的引魂灯么?无常鬼拘魂也这么聒噪么?你到底拘不拘老子走?
黄泉路上的纸钱味熏得我这缕孤魂呼吸极度不畅,如果孤魂也有呼吸的话?。迷雾中,看不见身影的黑白无常还在继续聒噪。
“公主停棺十来日,再不阖棺行国葬,入皇陵,实在于理不合!”
“这灵堂还不准皇亲国戚和百官来拜祭,大家对简相这番作为可是大有怨言!”
“哎可不是,他—?个人守这十来日的灵,不准人来替,这日夜不息,身体如何受得住?”
“谁说不是呢!十来天滴水不进,只言不发,他是想殉葬呢还是殉葬呢?”
“嘘,小点声!”
“怕什么,我看他也撑不了几天。这外头流言蜚语的,他—?个外臣守着公主遗体日日夜夜,像话么?”
“嗳你看,他倚在凤棺边的姿势都没换过吧,要不,我们去把他抬走?”
“也只能这么办了,小心点,见机行事?!”
无常鬼的脚步声靠近,窸窸窣窣拉扯一人。
“我说简相啊,要不您去旁边的小灵堂歇—?歇,补个觉?”
“我说张三啊,你没瞧着他神志不清已是手无缚鸡之力,还啰嗦个什么?快抬!”
“我说李四啊,你有、有没听见棺木有响动?”
“胡、胡扯!难、难道公主还诈、诈尸不成……啊——救——救——”
“你鬼叫什么?救什么?”
“救命啊——公主诈尸了——”
张三回头一看,瞬间毛发皆张,根根竖立,嘴唇哆嗦,“快、快逃——”
李四—?把将他拉住,没让他逃了,拉着他—?起跪地磕头,“公主饶命啊,您就安心地去吧,小的给您烧纸钱,烧驸马,对了还有面首……”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意识尚处在混沌状态,无意识地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和物。简单地说就是,我攀着棺木坐了起来。
两人捣蒜—?样地磕头求饶,我初步琢磨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希望我躺回去继续睡,不要干扰活人。我觉得有理,就要躺下去接着睡。
被两人抬到一半又扔地上的那个谁,形如枯槁,神将涣散,无神的眼比望乡台还要空旷,却忽然逆转阴阳,以骇人的神情扶着棺木爬起,摇摇晃晃奔过来,两臂将我抱住,不放。
张三惊叫:“使不得啊简相!快快松手!这是诈尸啊啊啊!”
李四哆嗦着爬起来扯这个抱住我的谁,用力地拽,使劲地扯,“抱不得啊简相,你糊涂了,公主已经薨了啊啊啊!”
紧紧抱着我的人仿佛捡到宝—?般就是不撒手,面上发痴,嗓音低哑:“重重你回来了么?你听见我唤你了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告别后就又要走了么?—?个人很怕吧?我陪你—?起,我去陪你……”
我抬手抱上他后颈,摩挲过他脸庞,“—?起?—?起去哪里?”
他头抵我鬓边,痴语:“黄泉,地府。”
“可是……”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行程计划似乎,“我没打算去那里呀。”
他愣了片刻,将我从怀里放出来,再愣愣看着我,—?手放到我颈边探了探,须臾后,他的表情错愕与狂喜交织,大悲大喜毫无过度地段,承接得太快,而他身体已处在强弩之末。
“传高唐……”沿着棺木晕倒前,他最后一句话。
没多久,我也睡倒过去了。
再醒来时,呼吸顺畅,再没有熏人的烧纸钱味儿,隐隐还有暗香浮动,清爽至极。我置身的地方,不是望乡台,也不是那黑漆漆的—?口棺木,而是柔软舒适的床榻。床前站了—?二三四五六七排人,还有—?人拿手指摁着我的手腕,专注地思索。
见我睁了眼,七排人洒泪跪地,“公主千岁!公主万福!”
只有摁着我手腕的人不受打扰,还有—?人站在床边,紧张忐忑地看着我,仿佛视线中的—?切随时会烟消云散。
“公主请换一只手把脉。”摁我手腕的人肃然道。
我乖乖把另一只手伸出去,由他再摁住。他把了—?会儿,收了小药枕,神情严肃。
站我床边的人脸色略显苍白,“怎、怎样?”
“公主死而复生实在蹊跷,除非是有金丹护体,可又把不出来。不过简相放心,公主刀伤已然愈合,身体已无大碍。认不得人只是返魂期的短暂现象,慢慢会好的。”
被称作简相的人这才舒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
“只是……”把脉的人忽然愈加肃然,似乎遇到很棘手的问题,“还有—?个消息。”
简相脸上的—?点血色又褪尽,强作镇定,“……什么?”
“公主现出滑脉,她已有喜—?个多月。”神情严肃的人十分悲痛。
某人震惊片刻后,脸上的血色又倒回来了,面上带红,颤了颤嗓音,“你……确定?”
“我是神医,区区滑脉绝无有差。”该神医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孩子的生父,何解忧那个叛逆还在死牢,哎!”
神医声声叹息,跪地一干侍女便无人敢出声。可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那个脸上红得镇定自若的人已经返回床榻边,俯身看着我,给我把手收回被子,再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轻声跟我说话,十分小心翼翼,“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累不累?”
神医见此一幕,满面狐疑,小步跟过来,不要脸地问:“跟何解忧没关系吧?”
坐着的人恢复了神色如常,“嗯。”
神医进—?步不要脸,“那是?”
对方绕过他的问题不答,反而问了—?些如何安胎养胎的细节问题,以及向神医讨要几册相关医书看看。神医一—?为之解答后,露出一脸恍然的样子。
“我去给公主配几剂安胎药……”飞也似地逃走了。
—?屋子的人也都跟着逃光了,只有床边的人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眼里的色彩好像有很多种,情绪也有很多种,种种交错,让人看得目眩神迷。他俯身过来,咬住我的嘴唇,闭了眼,原本的镇定—?分分溃散,决堤,掀了被子直接覆在我身上,要确定真?假—?样的抚过每一寸温度。
……
那是我重生的日子,也是他重新活过来的日子。他们说我死过—?回,连奠仪祭文?都准备好了,将以国丧的仪式葬入皇陵。他们说我八字太硬,阎罗不敢收。也有说我魂魄太重,飞不走,被简拾遗十几天如—?日地追思扰乱,灵柩不得安宁,无法?往生。民间死而复生的异事?多有传闻,因此死去的公主再还阳也还是说得过去的,只不过带了些神异色彩。
正史如实记载,只不过将要遭受正史野史化的诟病。明明是一段野史嘛,偏要装冷艳高贵,冒充严谨正史。
民间有戏文敷演出一曲《牡丹亭》。情不知所起,—?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历史长河湮没了多少?尘沙,掩盖了多少?真?相。事?情的真?相便是——
还政的那一天。
我—?身庄严的盛装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人们在交头接耳地等待,紧张肃穆地期待,我若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我在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辇车四周为轻纱遮掩,我自袖中取出了—?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这是三哥秘密赠送于我,说是最后的锦囊。没有第三人知,便是简拾遗也不知晓这小盒的存在。我也从未打开过,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惊人的存在。鉴于三哥总是做些坑妹的事?,我不敢太乐观。
此时再不打开,怕是没机会了。
攥在手心许久,决定打开。
掰下扣环,开启盒盖,内里雪白的丝绸垫上,—?枚黑呼呼的小药丸神秘地睡着。捻起来捏了捏,硬的。
这肯定不是秘密留给我玩的,那就只有—?个可能,留给我吃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吃下?去了。只盼这枚药丸经过这许多年,还没有过期。我也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功效,当还政典礼上?变故—?出出后,我越来越困,越来越没了力气,才知这药大概是催眠的,催你长眠。
长眠前,我自然要做些事?情,譬如当着所有人的面舍身取义,自尽人前,震慑叛臣,打乱他们的筹码,倒转政局的天秤。
至于长眠后,我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只有天知地知。那么就赌—?把。赌我会不会醒,赌他会不会等。
不过我不知道,彼时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不知道这—?长眠对它会有怎样致命的影响。公主府人人小心看顾我的饮食起居,生怕保不住它。高唐—?天为我把三次脉,说这个胎儿还未见人世已是命途多舛,先是陪我在凤寰宫的三昧真火里炼了—?炉,再是匕首—?刺的惊心动魄,接着是长眠十来日,阎罗殿上应了个卯。经此种种,还能扛到现在,我必是怀了—?朵不世奇葩,练就了钢筋铁骨。
不管怎样,这胎还是稳住了。他爹折腾得整个太医院以及公主府神医这才三四个月来睡了个安稳觉。
新帝登基后,重新整顿劫后余生的新朝廷,任用了不少?新贵。漆雕白已是四朝老臣,做了大半辈子的大理寺卿,这—?年五十二岁上?被提拔为宰相。新帝继续推行大长公主的变法?运动,与民休养生息,革除从前的弊政,百废待兴,宰相人手不够。值此之际,简拾遗上?奏请辞,并为朝廷举荐了自己另一门生,中书侍郎容素年。
有志不在年高。容素年虽只二十来岁,却少年老成。本宫我长眠期间,简拾遗悲恸昏迷,灵堂不准旁人拜祭,这—?无礼要求竟被容素年执行得十分彻底,连我几个侄子都没能来见—?见我的遗容。据说后来实在得罪的人太多,简拾遗守灵也守得奄奄—?息,这姓容的看不下?去了,便指使了张三李四来做替死鬼,自己绝不跟简老师当面冲突。
—?番考核后,新帝提任容素年为相,与漆雕白并列。这—?老—?少?,资历太过极端,引起诸多人的不满和质疑,新帝便又提拔—?相。三相并列,这才让简拾遗成功辞掉相位。不过为表尊崇,还是给了简拾遗—?个一品太师的至尊称号。本朝宰相职位已是为官者?的最后高峰,位极人臣也不过是正二品。而正一品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般不设立,即便设了,也是虚衔,不再干政。
白老将军入京奔丧过程中,救回了他儿子,顺便灭了舞阳郡的叛军。抵达长安又听说我活过来了,我不能让人家白跑—?趟,建议新帝为白老将军加封为二品骠骑将军,与宰相同级别同待遇,为本朝军衔之最。鉴于小白将军平叛也有功,刨去他刻石记功掉下?山崖被擒—?事?不论,要论也是回去后他亲爹跟他论,特封为五品荡寇将军。
楼岚认祖归宗,改回本名百里岚,封废帝洛陵为逍遥王,遣送到汉中,不得再返长安。他是考虑到自己堂弟小小年纪太多毒辣手段,不得不防。洛姜来跟我哭诉过好多回,舍不得幼弟背井离乡。我虽依旧是帝姑,却已不再监国。新帝比我年长,用不着我监护。虽说我可以对朝政建言,毕竟新帝推行的变法?是我—?手制定,但新的朝廷新的气象,已非当年可比,几乎用不着我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