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开始有方士进出时,华阳夫人请羲和过去。
华阳夫人躺在榻上,她面色红润素衣轻装。因为在自己殿中,甚至素面朝天既闲情又露出那张写满岁月的面容。
她老了,连上妆都懒。
华阳夫人轻轻拍了榻边,“先生来坐。”
羲和坐下拉住她的手,指尖在脉搏上掠过,“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高兴,忍不住就喝了。”华阳夫人轻笑,“前不久我还梦见他了。”
至如今,秦孝文王赵柱已经薨逝十几年。在前后的几代秦王对比,赵柱社稷太少太短不叫后人称赞挂念。但是他的枕边人,被宠爱多年的华阳夫人却时时刻刻将他记着,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自己无子而主动认下赵异人。
除了自己后生打算,也是想让赵柱称王更有底气。
华阳夫人依旧是个美人坯子,哪怕容貌写上岁月折痕,但她宠辱不惊早已挨过了以色侍人的顾虑。尤其是那个记忆中待她极好的男人,虽然偶尔会去姬妾那里但大多数都围着她。每每坐看云卷云舒回味当年时,嬉笑怒骂竟都有他的存在。如此六七分的情谊,随着时日酿造愈发醇香成了九成。
原来心里还有点不痛快,可是人都死了,能想起的旧事反而珍贵起来。
进宫说笑的老姐妹有些走了,再加上华阳夫人近日不爽快,干脆就请了羲和过来。几息间就在墙头跳过半个宫墙,羲和闻言也想到了华阳夫人的自传,不由好奇,“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初见我的时候,眼珠子都直了。”
还是一见钟情啊!
羲和欣然点头,“那不好么?”
“好什么,他原来做公子的时候不如意,整天就混在女人堆里。光是我打下去的,都一船不止。”华阳夫人丝毫没有觉得不对,本来一个男人分给许多女人,安安静静保着善良就是笑话之谈。但是她话音一落,还是忍不住看旁人神色。
结果羲和眼眸大亮望着自己,因为习惯刻写的缘故指腹摩挲起来。
华阳夫人顿觉精神,靠榻坐直起来,“这男人都要面子,所以我只能在他来的时候开解逗他,先将他拢住心再说。没想到后面来了个陈姬,还带着个花容月貌的庶出妹妹做滕妾,登时迷得那老东西找不着北。不过半年功夫陈姬消香玉陨,被滕妾妹妹踩了上去。”
“这么厉害?”
“厉害什么?没站稳就把自己人弄死了,那个蠢货还不用我出手,一个月不到就没了。”
“没人说?”
“说什么?老东西没了心头好,又转头来找我这个红颜知己。后来有日翻到一张滕妾的画,他还抱着过来和我哭,说那蠢货心思太浅太毒伤了他的心。”
羲和乐了。
是啊,后院里的女人心思都是透明的,端看要的是什么使了什么手段,是否妨碍了自己的利益。虽然短命了点,但是赵柱真不是蠢材。宠会争,不宠会斗,既然如此他温柔小心?
华阳夫人说着也有些唏嘘,“这老东西奸诈心狠,好在我得他心意被慢慢信任托付。不过脾气还是太差,气得我三天两头就要和他吵一架……”
从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到你来我往推送试探,再到后来夫妻真心相待。当年小姑娘战战兢兢温柔小意,也变成了高兴指着男人骂不高兴让男人端洗脚水的悍妇。偏偏如此差别,都是赵柱让着宠着疼着才有的。
事实上两人都不算好人,日子也不完美。男人贪图美色装聋作哑,女人遮掩聪慧争风吃醋,所谓夫妻恩爱都是踩着许多尸骨得来的。
华阳夫人许是说到动情处,抹着倏然话落的泪水哭道,“可怜我那个不足月的孩子……”
“……”
许多话难得有了机会可以一吐为快,羲和安静的坐在一旁旁听华阳夫人的喜怒哀乐。如果她没有意见,这些话届时可以原样记在自传里。
这样非正非邪的真实故事,千百年后兴许仍有人拜读,说不准还有人翻出将他演绎给世人来看。
宫婢们见此自觉送上茶汤点心一等,若是再说半个时辰她们还要准备先生的饭食,不然届时就来不及了。
羲和一口糕点一口茶汤,耳朵竖得高高的,末了提议,“若不我另外再写一本自传?”
华阳夫人失笑,“这些本是人之常情,写出来未免被有心人言语讦害?”
“是啊,有心人。”
羲和轻声应道,语调平平毫无波动却带着鼻息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