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见过下雪天摔倒的,却从没看到过像江星燃这般轰轰烈烈、能让人脑补出一万场奥运会跳水比赛的。
他在空中翻滚的模样固然靓仔,但狠狠摔下来的瞬间实在过于狼狈,一声闷然巨响下,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气。
秦萝只觉得自己后背也开始隐隐生疼,踩着雪噔噔跑上前:“江哥哥,是不是很疼?”
当然疼,疼得他险些嘴巴一瘪,汪汪哭出声来。
江星燃狠狠咬牙,把即将奔涌而出的泪珠子憋回眼眶,目光悄悄往上,掠过阴影中站立的少年。
那应该就是秦萝口中的谢哥哥,一副拽上天的模样,叫人不爽。
他要是在这种时候哭鼻子,定会叫那人看不起。
一旦被那人瞧不起,秦萝铁定也会觉得他丢人;一旦秦萝觉得他丢人,就再不会心甘情愿叫他哥哥,而是傻乎乎跟在那人身边;一旦秦萝不搭理他却跟在那人身边——
呜啊啊绝对不能接受!
“疼?我的词典里没有这个字。”
心里的小人面目狰狞滚来滚去,不知暗暗哭了多少回,江星燃下巴一扬,略微勾起嘴角:“我方才那招金鹏展翅和巨龙翻身,酷不酷?”
确实挺酷的,像个被抽飞上天的小陀螺。
秦萝被唬得一愣一愣,乖乖点头鼓掌:“好酷好酷!”
哼哼。
江星燃得意甩头。
“萝萝是我师妹,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两个小萝卜头还在说着话,楚明筝暗暗松下一口气,缓缓踱步上前,看向角落里的黑衣少年。
这是个魔修,神色称不上良善。
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却能将那名邪祟一刀了结,想必是个修为不低的狠角色。黑街处处充斥着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从此人面相看来,定是其中之一。
但他毕竟救了秦萝。
谢寻非抿唇,应了声“嗯”。
他话不多,也不懂得应当如何与人交谈,干脆缄口不言。余光掠过身侧破败的墙面,无声一转,落在不远处小小的绯色影子上。
在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孩。
那孩子衣着不菲,神色是最为天真的得意张扬,正双手叉着腰,站在日光下滔滔不绝。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而在街道拐角,有更多人向着女孩走去。
……这是他早该意识到的事情。
秦萝显然出身不低,在身边所有人的关爱里长大,并不缺少家人与伙伴。
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角色,孤僻古怪、身陷脏污淤泥之中,甚至留不下多么浓墨重彩的记忆,等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便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无论在谢寻非眼里,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有多么与众不同。
……他才没有觉得失落。
只是方才杀了只邪魔,被地上的血腥味熏得有些闷。
自称是她师姐的女孩仍在道谢,说着收留秦萝后应得的报酬,谢寻非对此不感兴趣,喉头微动。
他本想拒绝,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见另一道风风火火的童音。
“小师姐,这是谢寻非哥哥,他可——好啦!”
秦萝背着双手迈着小短腿,呼呼啦啦飞快跑到他身边,嘴边的笑意止不下。话音方落,忽地弯起双眼看向他侧脸,露出有些神秘兮兮的模样:“谢哥哥,你看!”
小朋友藏不住惊喜,嘴角咧得更欢,忽地从身后伸出双手,谢寻非凝神看去,望见一个圆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锵锵!这是我最喜欢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尝尝!”
秦萝说过,会把带来的点心送给他。
人总是会许下无数承诺,只为了一时的愉悦与满足。在此之前,谢寻非只当那是句无心之言,等她真正见到同门,定会将他这个并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脑后。
即便面对妖魔邪祟也从不会露出半分迟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从江哥哥那里要来的,送给你。”
秦萝伸了手,轻轻握住他布满伤痕的掌心。属于幼崽的双手绵绵软软,带着股温柔热气,等谢寻非回神,手中已经多了块冰冰凉凉的点心。
“哇——这就是明筝的表妹?好可爱!”
陌生的嗓音突然响起,下一瞬,秦萝便被人摸了把脸颊。
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久前与小师姐并肩而立的三个女孩。楚明筝温和笑笑:“她们是我在龙城的朋友,捏你脸的姐姐叫明珠,从左往右,是姜雾和明玉。”
姜雾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与明玉长得很像,应该是亲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开心模样,后者却是一言不发,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阴沉。
楚明筝说罢眸光微动,用传音入密继续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苍梧仙宗,因此向她们提到你时,说你是我表妹。”
秦萝恍然点头。
所以这三个姐姐都是小师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龙城城郊,她听说过和她们有关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风倏然而过,小团子眨眨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小师姐的朋友们……大多死在了龙城的那场惊变里,只有一个人侥幸存活下来。
“叫萝萝对吗?以后你就由姐姐们照顾啦。我们就算自己饿肚子,也绝对会把你喂饱的!”
明珠对白白嫩嫩的小朋友爱不释手,犹在耳边喋喋不休:“不过……萝萝为什么要把明筝叫作小师姐啊?”
姜雾噗嗤一笑:“明筝,知道你和明珠总想拜入仙门,但也不用让表妹改掉称呼吧。”
明珠觑她:“你自己不也总看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无意中看过一些抵御魔物的书册,于是与清衍门的道长们同行,看看能否为守城出一份力。”
无意中看过书册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苍梧仙宗极具天赋的弟子。
楚明筝瞥一眼雪地里刺目的血迹,柔声道:“这条街不安全,你随我们去主城的客栈住下,好不好?”
谢寻非看见秦萝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细长的桃花眼无声暗下来,少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不过转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谢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吗?”
谢寻非:“不要。”
他才没有舍不得,更不会与那么多人同住一片屋檐下——那些或鄙夷或厌恶的视线,他早已经看够了。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个洞。”
身旁的小不点锲而不舍,继续摇他袖口:“晚上睡觉会有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哦。说不定还会进来小偷,第二天一觉醒来,连被子都被人偷走了。”
谢寻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觉。”
秦萝急得跺了跺脚:“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点心了!”
他也并不需要吃饭。
谢寻非正要开口,却听街边传来一声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门为首的小道长。
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貌温润俊秀,身负一把翠色长剑,行至屋外,礼貌作了个揖:“在下清衍门赵宗恒。这墙面已毁,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栈歇息几日,等房屋修葺完毕,再回来住下——道友若是拒绝,只怕小妹妹会伤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谢哥哥,”他听见很小很小的、近乎于撒娇的声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见不到你了。”
这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语气……简直犯规。
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地,谢寻非蹙眉垂眼,低低应她:“嗯。”
圆团子原地化身蹦蹦弹簧:“好耶——!”
秦萝清晨就被从梦中惊醒,甫一见到客栈里温暖的大床,立马滚进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个时辰后。
秦萝生无可恋睁着一双杏眼,平躺着蹬了蹬腿。
睡不着。
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她脑子里很少会塞满各种念头,然而此时此刻,却有无数想法像吐泡泡一样,咕噜噜往外冒。
小师姐的朋友们在很早之前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