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你真要回去吗?”赵蝶蝶站在船上大声喊。
苏枣点点头。
“那个常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赵蝶蝶已经怀疑很久,有些答案,苏枣并没有很认真的去隐瞒。
苏枣的笑意深了几分。
“是我想嫁的人。”
“可他不是屠夫的儿子,也不是庄稼户的种,更不是商人的儿子,不然你不会这么犹豫,所以你要来江南,这一路,你想了这么久,还没想明白吗?他在上京有家族,有前程,你回去了,你有什么?”赵蝶蝶嘶吼道。
哪怕是报仇,苏枣的眼睛也始终是坚定的。
苏枣从没有像来上京这段时间这样,这样踟蹰。
“那些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赵蝶蝶十指紧捏,面色煞白。
他本就生的俊秀,这样煞白着脸,便更像个文弱书生,稚嫩的面庞,迷茫无措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枣的目光,令苏枣不由愣在原地。
“蝶蝶。”苏枣伸出手,指向天空。
雨已经落了下来。
好大的雨啊,很快就将苏枣和赵蝶蝶淋湿了。
雨声遮掩下,如果不是苏枣和赵蝶蝶是学武之人,恐怕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苏枣告诉蝶蝶。
“是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关系。”
哪怕风雨再大,鸟雀会被淋湿翅膀,依旧会努力飞翔,鹰击长空,更是如此。
这一路,她心里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自己畏惧“庞然大物”的缘由,但却越来越明白自己。
她的心告诉她。
回去。
苏枣犟,不信。
可是已经到了江南地界,心里还是只想六郎。
这江南,如果不是六郎跟她一起,不来也罢。
苏枣明白了这一点,江南也就不再是她想奔赴的地方。
“回去了,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是不回去,有也会变得没有。”苏枣舒展眉头,“我要争一下。”
看清楚自己的心以后,苏枣便想要为自己的心努力一把。
蝶蝶所担忧的,苏枣都担忧过。
她已经比任何人,都还明白自己了。
也许,六郎也是明白这一点。
才会让她来江南。
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
蝶蝶在船上看着苏枣骑马的声影越来越远,很快就不见。
划桨的老汉嗓音粗老,打破了雨中的沉寂:“俊生,人都走了,你快坐下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回头得病不得了啊!”
赵蝶蝶用左手摸上了自己的右胳膊。
在他离开上京的前一天,有一双拉着他胳膊的手……
那一天,他是怎么僵硬着将胳膊从那双小小的手里用力抽出来呢?
蝶蝶不记得了。
——蝶蝶,我想跟你去螺洲。
——蝶蝶,你带我走吧。
那时候的他满心慌张,手心里满是汗,惊慌失措的避开了少女期盼的眼神,直到身后逐渐安静。
遥望来时的方向。
赵蝶蝶不明白苏枣为什么有勇气再回去。从幼年眼睁睁看着爹娘病死,他瘫软在地连苍蝇都无法挥开,而路过的马车却能传来肉香的时候,他已经品尝明白贫寒的滋味。
雨雪可爱的小姐递给他饼。
感激的同时,卑微也深深刻印在心底。
空有一身武功,他依旧是庄稼户的儿子,屠户的义子,即便有本事衣食不愁,可段时间内,他无法让那位小姐维持金尊玉贵的体面生活。
少年的自尊心回避了期盼的目光。
勉强维持的自尊,也让内心变的空落落。
漫天顽云悬在头顶,黑压压一片,随着雨势渐大,划桨的老汉也不敢在往前,找了个地方停船上岸,赵蝶蝶跳上岸,老汉哆嗦着手,想将船里破损的伞给赵蝶蝶,赵蝶蝶道谢一声,没要,回身走入了瓢泼的大雨中。
江南地界的雨绵延。
上京白茫茫一片。
竹林风雨过,台殿雪飞凉,微烟在殿内旋绕,今日的熏香极淡,李德忠看殿外皓雪满庭,飘萧的北风激的他也哆嗦了一下。
殿内已摆好饭,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盘硕大的猪头肉。
李德忠很清楚这份猪头肉今日也不会被动一筷子,日日摆着,只是因为殿内这位至尊无上的帝王想摆出来而已。
朱常钰环顾殿内。
雕梁画栋之间,飞龙黄金作身,深深凝望深宫高楼外,飞雪似鹅毛,这巍峨宫城都是他的,可满宫城内却没有他最想见到的人。
沉默着用过膳。
月华如水浸宫殿,书房里的烛火明亮。
早朝晏罢,这般勤于政事、恤民图治的帝王无疑令动荡多年的朝局焕然一新,逐渐稳定。
高高的台阶上,朝臣满意的匍匐在不动声色,不露情绪的威严君王之下。
当务之急,百废渐新,如今只有继承人还是困扰朝臣的难题。各家名门贵女的名册送入了宫中,太后操持着,却一反常态并未着急。
顾莺南已经许久没有被召入宫中。
继母与妹妹无不冷嘲热讽,她虽没有多在意,却也总是在无人之时,静静于檐下呆立,听那雪落梅枝的声音。
奶嬷嬷知她心情不佳,特意买了顾莺南最爱的火烧回府,顾莺南接了,却没有吃。
一壶小酒,摆在了宫内陛下的案前。
恰好也有一壶摆在了顾莺南手边。
宫内活明白的男女,有酒皆不喝,深知愁肠入骨,饮酒也无用。
帝王足够克制,而贵女莺南,不过是顾府胆怯慎微的莺南,没了太后庇护,偶尔也想放纵,冷风里饮冷酒,心冻的发硬,也就不去想那火烧的热,期盼那炙烤的暖。
上京城进入了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时日。
泥土的蚯蚓蜷缩身躯,一笔一划的九九消寒雅图又在上京城内出现,市井里红豆糯米饭热腾腾散发着热气,羊肉汤铺子也红火起来。
越靠近上京越冷。
苏枣看着凿冰湖面捕鱼的几个小小孩童,翻身下马,帮那群冻得双颊通红的孩子将渔网抓起来,扛上了岸,“嘶——呼——”寒冷让苏枣不禁呼出一口气。
笑着和孩子们挥挥手,苏枣上马继续赶路。
她很着急,但着急的同时,一个人的行路更无法停止思考。
苏枣没赶得上腊八到京城,她便在一座小小的镇上吃了腊八粥,红豆惹了她的相思,莲子甜蜜了她的心怀,花生有些苦,叫苏枣舌头发涩。
每次在路上听见人议论朝中皇帝后宫无人将要选妃的事情,苏枣都要生气。
后来,她气的买了一坛子老醋,每次气着了就喝一口,酸的她捶胸顿足,搓手跺脚的更加清醒。
过年前半个月,苏枣终于赶到了上京城。
越近越是情怯。
还好苏枣天生自带一股莽劲,想明白了,就更莽。知道自己左右是要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干脆大咧咧,装束也不换,蓬头垢面满身尘灰跑进了宫。
正是黄昏。
熟悉的昏沉日光,苏枣翻过圣安殿的墙,在暗卫出现的瞬间扔了帷帽,暗卫认出她,一一退下,苏枣走进圣安殿。
殿内桌上摆了饭,两双碗筷让苏枣心里一个咯噔,等看到桌上还有她爱吃的猪头肉,那点咯噔咯得她牙痒,连忙从后腰取下醋壶啜了一口方才稳住。
苏枣走出殿外,在李德忠震惊的目光下,终于找到了正在回廊背手看天的朱常钰。
“朱常钰!”苏枣直呼名讳。
李德忠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见苏枣回来,陛下背过身的身影一震,嘴边不由为自家主子露出笑,眉耳不动,抬手令宫女太监下去,李德忠后退几步,藏身于树荫最深处,充当隐形人。
朱常钰以为自己幻听。
毕竟苏枣的声音他再耳熟不过,枣儿通常都唤他六郎。
幻听也无妨,朱常钰转过身。
苏枣正要开口说话,朱常钰已经几大步跑过来,困兽一般抓住了她的胳膊,眼睛里带着血丝,颤抖的语气似乎表明着这位克制君王的理智正渐渐溃散。
那耳熟温润的声音变的急切而火热。
“枣儿,你回来了?”朱常钰深知自己绝不可能再克制住放手第二次!
“你知道回来代表着什么吗?”
苏枣将手覆上朱常钰牢牢抓住她胳膊的手,清亮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嗯。我知道!”
“朱常钰,你还想娶我为妻吗?”
年轻的帝王眼睛里露出明显的喜意,“很想!”
“那就只娶我一个,不准纳妾,你能应允我吗?什么后宫三千,你要是想娶我,那三千就没了,只有我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你愿意吗?”苏枣问的理直气壮。
她这会儿穿着臃肿,头发也乱糟糟,明显是满身尘土归来,再美的容色都带着几分土气。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朱常钰,殊不知连李德忠都震惊的不由自主抬起了头望向了苏枣。
皇家三宫六院,民间三妻四妾,原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李德忠万万想不到这个恃宠而骄的民间女子,竟敢对陛下提出那样的要求!
何等大逆不道!
但更叫他震惊的是,陛下竟未动怒,反而一脸思索,看上去就跟要答应一样……
李德忠不由手抖,这样的事情,陛下一旦应允,朝廷内外必然震动!
微风摇庭树,回廊细雪如雾,朱常钰知道苏枣即将说的话,关系两人日后种种,便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其中,便包括李德忠和在场所有暗卫。
苏枣很坦诚。
她既然回来,就打算将心里话,开诚公布对六郎说清楚。
幼年时候,六郎也有很多不明白她想法的地方,但是只要两个人好好沟通,有些东西,就算六郎不认同,也会理解她。
也许过了这么久,属于“皇帝”的六郎变了许多,但苏枣仍旧相信,当年那个为她在心里种下江山的六郎,依旧是世间唯一一个,能听进去她所有异想天开,惊世骇俗想法的人。
爹娘都不曾理解过她。
唯有六郎。
苏枣深知这种独特的情感,已经令她无法忍受别人去分享。
“我这话肯定叫你特别为难。”苏枣耷拉下来,“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我腰上这个壶里,都是陈年老醋,特别酸。我寻思着,上辈子,我肯定是一只醋精,所以才会这么没有容人之德。”
“我听说当皇后,要贤德,要母仪天下,人品贵重。这些我都没有,人这辈子,很多东西我没法选,出身农家,世代务农,我的父亲祖辈,这些都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可以选的吧?”
“六郎你在听的吧?”
“嗯。”
苏枣有些迟疑的语气,在六郎静静思索聆听的沉静目光下,开始越发清晰起来。
“当年你教我认字,我还不想学,可后来觉着,能学会认字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还是不爱文,这也是天生的,我就是喜欢舞刀弄枪,也没有办法。”
“枣儿,你离宫前,说你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是因为身份吗?”朱常钰轻声道,“这也不是难事,我可以为你择一户官宦人家,改名易姓……”
苏枣霍然站起,“我不要!我就是庄稼户的女儿,爹娘生我一场,对我那么好,我干嘛要改名换姓,你要是要给我改身份才能娶我,还不如别忙活了,我现在就走!”
朱常钰忙道:“是我想岔了,枣儿你继续说。”
朱常钰确实不明白苏枣的想法,他本以为苏枣是不想做笼中鸟被限制自由,才要离开他,可如今听苏枣言语,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宫中拘束,只是说身世一类,便又叫他误会了。
谁知枣儿竟也不是因身份自卑。
反而一点不觉得身份差距是什么大问题。
那枣儿,究竟为何要离开他呢?
朱常钰其实听得有些急,苏枣从小就是想到哪里说哪里,没什么条理性,他只能按捺着慢慢听,才能明白苏枣的意思。
“我早就跟爹娘说了,要选自己喜欢的人成亲。”
苏枣还记得当初爹娘的震惊,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无论哪里都是一样,要不是她武功好,爹娘管不住她,也没有那么顺利能离开家四处闯荡的。
“我会武功,哪里都去得,能赚钱能干活,娘也教过我做饭腌菜腌肉,我还会捕鱼抓虾,本想着,我这么能干配你绰绰有余。可是你是皇帝了……那在很多人眼里,我就配不上你。”
苏枣虽然心有傲气,却也不是傻子,很清楚世俗的评价。
“我是不服气的。”
一句不服气,道尽了苏枣的不平。
“你想娶我,我就当你心里觉着我好。既然你觉着我好,想要我答应,就听听我的心思。”苏枣轻声道。“原先不跟你说,是我没想明白,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但你既然说要娶我,就不能娶别人,否则迟早有一天,我要怨你的。”苏枣皱起眉,她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我爱吃醋,听得你要选妃,就难受得不得了,长久消磨下去,那日子没劲……”
她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的心思。
江南塞北她固然想去,但汇集起来,她心里不服气。
那些地方,是六郎承诺带她去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是六郎教过她的。
六郎要做事业,男儿志在四方,苏枣没觉得不好。
六郎认真的样子,她从小就很喜欢。
只是让她等他兑现诺言,那么久,她等不起,想留下她,总得叫她心甘情愿才行。
“你要让我等你兑现诺言,朝局稳定,那还得多久啊,什么时候你能带我去江南塞北?”苏枣瘪起嘴,她想到弟弟,想到夫子,“总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该委曲求全,就该等你。”
“我就想当你心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你不给我独一无二的那份,就想留住我,让我一心只有你,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不乐意!我心里难受……”
苏枣并不想屈服自己的出身,她想要踏实的归属感。
而这个归属感,不能是三心二意的,必然要独一无二,堂堂正正才能叫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在她心里,六郎要不将她看得这么重,她就不稀罕留。
在她心里,六郎是这样重,她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男人,她想保护六郎,想跟六郎在一起,双方必然要平等,她心里那些难平的焦躁才能被抚平。
她只在乎她在六郎心里的地位。
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哪怕跟娘一样惊骇她的想法,她也都习惯了。
想互相理解,是很难的事情。
要感同身受,就更难。
有些话,沟通了,固然可以明白,却不定能有好结果。
她回来,也就是争取这一遭。
不能叫自己满腔的柔情,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丝毫争取,就无疾而终了。
她想跟心爱的男子幸福的共度一生,仅共度一生是不行的,得幸福啊!
可惜她想要的幸福,必然不是朱常钰三宫六院符合常理世俗的婚姻。
苏枣很清楚,朱常钰如果答应她,她跟他会面临怎样的疾风骤雨,说不得第二天她就被人以祸国殃民魅惑帝王的名义鸠杀在皇宫也未可知,可是只要六郎答应她,她见着六郎的勇气,她便也能有勇气。
即便那江南的承诺,要等到地老天荒,她也甘愿了。
苏枣看着朱常钰静静沉思的清俊面容。
总觉得这个人会答应她。
没见面前,她还忐忑着,可见面了,瞧着朱常钰的眼睛,苏枣头一回没有喊六郎,而是喊了朱常钰。
眼睛里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亮晶晶比星星还明亮,跟夜里的萤火虫似的,扑闪扑闪,连带着心跳都快跳出胸腔。
夜晚来的那么快。
冬日的夜漫长而寒冷。
可是屋子里的炭火十足,两个人相互依偎也就不会觉得冷。
“枣儿,你知道我唱歌总不在调子上,音律不通却还是很喜欢弹琴,对么?”
“我知道啊。”苏枣心满意足戳着朱常钰的胸口,就在刚刚,朱常钰答应了她,从明天他跟她要开始跟朝臣“打硬战”了,苏枣这会儿正爱这个男人爱的不行。
“我这点喜好,或许瞧着,极没有威严吧。”
“谁没点爱好呢,你弹的难听,我还是喜欢听。”苏枣忽然抬起头,“这个秘密你从前不说,以后也不准说,就永远只我一个人知道好了。”
朱常钰将苏枣抱的更紧了些,胳膊拢住怀里的大宝贝,唇边的笑意也慢慢加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写完了,下一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