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从里打开。
首领太监李德忠很自觉的跪了下去,把身子俯到最低,头顶一片沉默,压得他心中直哆嗦。
他伺候新帝也有数年,别个瞧着这首领太监做着风光,实际上最是如履薄冰,左右主子都是那么一副四平八稳,宽和的面容,满宫里的人,想来也没一个人看透过这位主的心思。可一旦犯到陛下手里,当时不显现,日后自有清算。
李德忠安稳做了这么久,也有自己生存之道:凡是不要自作主张,最能保住性命。有些话不问固然不出错,问了讨人嫌,却能讨命在。
他头一回见陛下失了常态,从槐园悄悄抱这女子回来,还下死令守住今晚的消息,也不知道殿内的姑娘是什么人,李德忠估摸着一切还要如常行事。
“太后可是差人来了?”皇帝冷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奴才不敢隐瞒,先前顾小姐来送糕点……按照您的吩咐,今夜来的,都打发了。”
*
听着外头李德忠恭谨的说话声,苏枣还有些懵,懵着懵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原先没想通的事情,也渐渐想通了。
当初她们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究竟能惹什么大祸被灭村,她早早就怀疑过六郎,毕竟当初被刺杀时候,她和六郎正在看日出。
六郎跟她见面是个秘密。
六郎这个人,在整个村子里,也是个秘密。
吃穿用度,见识,还有渊博的先生跟守卫,种种都表明了六郎的身份不一般,六郎也从不告诉她真正的名字。
苏枣有过很多种猜测,在知道严崇的线索后,还想过六郎是不是当初严崇残害的哪户当官人家逃出去的后辈,毕竟这“贼佞”的事迹,市井里早就传开了。她怨过六郎选舟山村落脚,也怨过自己带六郎出去玩到处跑,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让六郎的行踪暴露了。
可随着时间过去。
悲伤仇恨平静下来,苏枣便开始思考。
她偶尔会想,六郎是不是也在那个“庞然大物”的掌控下。
六郎当初不让她吃自己的东西了,因为六郎的哥哥被毒死,六郎朝不保夕。万一吃食里有毒,六郎会死,她吃了六郎的东西,也会死。
低贱的身份会带来灾祸,高贵的身份难道就不会惹来觊觎?
六郎没有想过将灾祸带给什么人,他被关在院子里,最想做的事情,是跟她一块出去玩,六郎虽然不说,苏枣心里知道。
老齐头也没有做错什么,金花银花没有做错,六郎更没有做错什么。
真正错的,是想害他们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她杀了严崇报仇才是正经。
她查了很多年,只知道了严崇的线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六郎的行踪。
原来六郎在宫中。
高高的宫门挡着,一个天一个地,她自然查不到。
苏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明明已经不是幼年肿萝卜一样的小黑手了,指甲缝也没有黑灰跟泥巴,甚至变得纤细完美,纤纤玉指一般,只是细看还是能看到上头的茧子,还有细微的小疤痕。
她又认真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摆设。
失落满满当当涌上心头,让苏枣手足无措。
她的眼眶已经很红了。
说不清这失落感是如何来的,和十年前村子覆灭不同,也和她受伤的疼痛不一般,就是细细密密的刺着五脏六腑,叫她想不明白,坐立难安。
十二年前那个同样嚎啕大哭的夜晚,六郎微抬下巴,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自己的时,她还可以原地上下跳,让视线变得平等。
可如今……
是皇帝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万里江山,没有一人不是国君的奴仆。
这种差距,不是她原地上下跳就可以跨越的距离。
窗外的夜风从打开的殿门吹进来,月光幽幽从窗户透进,这窗纱薄如烟,月光照进来都更美了。
这些东西,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六郎指出来她帔帛系错的瞬间,苏枣曾羞的恨不得马上将帔帛拿下,可现在摸着腰间的帔帛,她又觉着不用拿下。
错就错了吧。
虽然不是六郎认为合适的位置,却很适合她。
皇帝这个身份带来的惊愕和荒谬感在苏枣心中升腾着又散去,等朱常钰再踏进殿内时,便发现苏枣的目光变了,原本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正渐渐坚定。
苏枣打量着朱常钰,带着些陌生的疏离,又带着些熟悉的亲近感。
她忽然发现记忆里瘦小的六郎已经变得这样陌生,哪怕面目没有变化,可是他长的比她高了,肩膀那么宽,脊背挺直,瞧着修长魁梧。那种长期位于上位者的威仪,甚至叫她想立刻离开这里,夺门而出。
她曾经幻想过六郎长大的样子,应该跟蝶蝶那样,像个手不提的俊秀书生。
现在看,这个体格差距还是挺大,六郎这几年应是练过武。
面前的人沙哑着唤了她一声,“枣儿。”
背光的阴影,在地上拉的很长。
苏枣握紧拳头,膝盖已跪了下去:“民女苏枣,给陛下请安……”
人没跪下,话没说完,她就被朱常钰抓着胳膊拉了起来,撞在了朱常钰的胸膛上。
苏枣一惊,忙抬起头。
温热的心跳似乎能穿透衣衫,若有若无的热气从身体接触间传来,令心脏猛地一跳,竟有些害怕。
苏枣迅速挣扎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朱常钰紧紧握住了手腕不叫她继续退。
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两人对视着,几秒后,苏枣垂眸移开了目光,率先开口道:“陛下,我,民女……”
“枣儿,还是叫我六郎吧。”
“我……叫不出来。”苏枣用力抽了下被握紧的胳膊,带动了胳膊上的伤,疼的她直皱眉。
朱常钰不知道苏枣受伤,见她皱眉,冷淡说着叫不出来的话,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