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勤快,温柔,孝顺比不上能生孩子这一点,不值得留在家中,为什么大人们要夸赞?
苏枣跟六郎说过自己的想法。
六郎沉思了很久。
现在,苏枣也沉思了很久。
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光,随着一年一年过去,被挤压的越来越少,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她多想时间停下啊。
六岁那年,她才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死。
可短短两年,她就见证了村里好几起老人离世,表弟的夭折,时光裹挟着往前奔,快的让人心惊,而那种大脑发空,无忧无虑的思考,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也就是这一年,村外有人传来消息,说——
皇帝驾崩了。
什么是驾崩?
农人们私下的话更直白,驾崩就是死。
消息传进村,元夫子在家中嚎啕大哭。
苏枣以为“黄弟”是元夫子的弟弟,有次路过,还忍不住劝元夫子“节哀顺变”,元夫子这两年愈发老态,沉浸悲伤,木然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苏枣走近的时候,突然元夫子充满怨恨的轻声呢喃。
那声音带着强烈的情绪,因为隐忍而扭曲,使得那慈祥的衰老面容都显得阴森起来。
“时政出贼臣,哀帝不能制。”
“贼臣……”
“贼臣!”
苏枣本想跟元夫子打招呼的,听了这样饱含苦痛的话,也不敢再搭话。
她讷讷的走开,突然很想念当初那个总是站在村口,在她迈着步伐跑动时候,笑眯眯抚摸胡须念叨“动若脱兔、奔若雷霆”的元夫子。
人死,是悲伤的事情。
可是苏枣不认识“黄弟”,她伤心不起来,她因为元夫子满脸的泪水,感到难过,可悲伤并不深刻,远没有春花姐姐的离开让她触动。
皇帝?黄弟?
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东西,对于农人来说还没有即将到来的春耕重要。
更让苏枣在意的是,这一年的春天,她终于等山上的雪开始化了,却总是约不出去六郎。
一连好几天,苏枣都没有见到六郎。
那熟悉的丝毫没有长进的躁耳琴音,也不在夜晚响起。
琴声不响,苏枣就没法去找,她偷偷去了几次,可六郎再没有在院子里出现。
夜晚的风很凉,眺望着西边黑暗沉沉。
苏枣坐在家门口的坡上,浓密的睫毛一眨不眨,看了好久。
*
等终于见到的那天,太阳已半落山。
黄昏的木桌子上,除了琴,什么也没有,更不要说往日的零嘴肉干。苏枣感到奇怪,绕着六郎看了半天,忍不住拍拍六郎的腰,那个经常挂在六郎腰间,等她来时就会摘下来的零嘴荷包竟也没有。
“六郎,你的荷包呢?”苏枣馋。
六郎白净的脸,被余晖照的黄扑扑的,挺直的背脊忽然弯曲,苏枣伸出手,接到了一滴从六郎脸颊落下的泪珠。
六郎告诉她:
“枣儿,以后你不能再吃我的东西了。”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苏枣有些不安,就像两年前她半夜睡醒,家里来人,夜风很凉,火把上的火焰明亮,被风拉扯着四处飘火星,那种令人屏息的静。
黑亮的眼睛,似乎被落日掩盖了所有的光芒。
“六郎你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吗?”苏枣左右看,站起来,绕到六郎身后,踮起脚看六郎的头,她小心翼翼的。
身上好好的呀。
六郎怎么了?
苏枣知道六郎很痛,她还是第一次见六郎流眼泪。
有的疼痛,就算别人看不到,也会存在。
苏枣很清楚,就跟娘以为她落枕一样,表面好好的,但她自己会知道,身体因为做梦,是真的疼。
六郎弯着腰,一直弯到整个人蹲下,大口喘着气。
苏枣也蹲下,两年过去,她肿萝卜一般的小手,两年过去已变得纤长,指尖里因为干活,总是塞满黑色的污痕,放在六郎洁白的衣袍上,刺目显眼。
“六郎你怎么了?”苏枣惶惶的问。
头抵在苏枣小小肩膀上的少年没有说话,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许久。
肩膀处隐忍的颤抖渐大,苏枣终于听见六郎隐忍小声的喊了一句。
“皇兄……”
苏枣很害怕。
元夫子哭“黄弟”。
六郎哭“黄兄”。
这种奇异谐音,让幼年的苏枣,感到一种微妙的巧合,但很快六郎就开口了,“黄兄”变成了兄长,哥哥。
平静下来的六郎,告诉苏枣,他的兄长,吃了有毒的食物已经离世,这也预兆着,他的饮食之物不再安全。
六郎向她道歉,承诺给她吃的东西,他已无法做到。
原话是什么,十年后,十八岁苏枣已记不太清。
她牢记这一幕,也不过是因为,十年间的辗转反侧,总是让她想到那一天。
那是一切变故发生的开端,那么安静,像潜入窗户里的蒙蒙细雨,等惊觉的时候,已然瓢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