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二叔的问话直击关键,让陶梓轩根本无法回答,他涨红了脸,甚至在陶二叔的注视之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躲避的态度十分明显。
他嗫喏着,最终在陶二叔的逼视之下不得不开口。
“我……”他的嘴巴就像是被浆糊给粘上了一样,答案就在嘴边,可他犹豫了,他不敢说出来,他害怕看到家人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的表情。
或许是嫌弃,或许是厌恶,或许会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人,会对他失望。
他设想过许多。
“二叔……”他闭上了眼睛,一狠心,终于将自己一直在回避的伤疤揭露在了陶二叔的眼前。
“其实我没有去法国。”
“什么?!”陶二叔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他瞪大了眼睛,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如果不是眼前陶梓轩还保持着一副羞愧又难堪的模样,他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你没有去法国?!那你这两年跑到哪儿去了?!”
陶梓轩“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陶二叔的面前,他低垂着头,看起来十分懊悔,他一把抓住了陶二叔的长衫下摆,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羞愧,他的身体竟然还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他的声音里也戴上了哭腔,颤声说道:“二叔,你听我解释!”
“当年我离家,本该从上海上船,坐着远渡重洋的客轮一路往法国而去,可是我从前从没有坐过船,一上去就开始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整个人都要死过去了,一天之中没有半刻清醒的时候。”
“那些船员看着我的样子直摇头,后来他们看我真的要不行了,害怕我死在船上给他们带来不详,就把我从船上扔了下去。”
“如果不是一个路过的渔民刚好发现了我,把我捞起来带回了家,恐怕我早就已经葬身鱼腹!”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哽咽,他仿佛回到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重新回到了那种颠沛流离,浑浑噩噩的状态,重新体会了被海水淹没的绝望。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也放开了陶二叔的长衫,转而环抱住了自己。
“二叔,你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状态吗?!”
陶二叔并不能想象,他甚至觉得陶梓轩十分矫情。
在陶二叔看来世上最难的是科举,当初他们参加科举的时候,被关在巴掌大的小屋子里面日以继夜的奋斗着,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腿也伸不直,觉也睡不好,臭气熏天,蚊蝇相伴,每个从贡院里出来的人到最后都得脱掉一层皮。
吃过这种苦,别人再跟他说什么苦他都不信,不就是坐个船吗?又没让他去划船,也没让他卖什么苦力,晕船而已,晕着晕着不就习惯了吗?!
陶二叔的不信任对陶梓轩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了起来,更加努力的辩解道:“我真的没办法,二叔你要相信我,不是我不想去法国,而是真的没办法去!”
“我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努力,找领事馆,找学政,可是都不行,他们说去法国只能坐轮渡,一般的小渔船根本没办法飘洋过海抵达地球另外一边的大陆,而想要坐轮渡必须要有批文手续,我的手续全部都在轮渡上,想要补办难如登天!”
他不是没想过要回家求助,他知道自己刚娶了陕城如今势力最强的傅师长的女儿,想要借岳丈的手再办一套出国的手续轻而易举。
可是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落魄。
他有自己的傲骨,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对不想回家去求助。
更何况那个包办婚姻的小脚太太根本不是他自己想娶的,如果不是他娘逼着他非要娶她,如果不是他娘拿去法国的手续来要挟他,他根本不会娶这个女人!
如今若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去了,他娘怎么看他?那个小脚太太怎么看他?族人们又会怎么看他?
人言可畏,陶梓轩自小就十分清楚。
所欲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一辈子隐姓埋名,就让家人以为他死在了外面!
而他也能够真正摆脱这样一个封建旧家庭的影响,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自主的,活生生的人!
他辗转流落到了北平,靠着自己的本事在一家女子学院成为了教书先生,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觉得食堂里面的一碗糙米都比陕城的精米要吃得更香。
更何况,他还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
想到这里,陶梓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有些无措的原离离,心下一片柔软。
他一点儿也不后悔离开陕城,他甚至十分庆幸自己没能去到法国,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是上天安排要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陶二叔都要被他给气笑了,他胡子一抖一抖的,一双阅尽千帆,历经世事的眼睛紧紧的盯在陶梓轩的身上,直觉告诉他陶梓轩一定隐瞒了什么。
他沉吟半晌,终于再次开口:“那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陶梓轩张了张嘴,刚准备说出他的目的,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最佳的答案。
陶梓轩没有说出来,可他身后的原离离已经迫不及待了,她上前一步,道:“二叔,您是二叔对吧?我跟着陶老师一起这样称呼您可以吗?”
陶二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可他到底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不知可否的看着这名被陶梓轩带回来的女子,想看看她到底准备说些什么。
“前段时间,国外出现了一篇轰动全世界的文章,名字叫做《神奇的东方,一罐腌菜治愈绝症》,这篇文章您听说过吗?”
陶二叔矜持的点了点头:“报纸上刊登过,这篇文章说的是陕城的事情,只是还不够详细,你们到外面随便找个茶楼去坐上半天,说书先生比报纸上写的好听多了。”
原离离脸上挂着的得体的笑容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她深呼吸一口气,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才继续开口:“既然您知道,相信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您已经明白那份‘陈芥菜卤’的重要性了吧?”
“那是能够救命的东西,是整个国家所有国民的财富!它已经引来了国内各路军阀的觊觎,甚至国外的列强们也开始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在这种情况下,傅家却将陈芥菜卤独吞了!”说到这里,原离离的语气开始变得急切了起来。
“我们得到了消息,天宁寺已经将陈芥菜卤的秘方公布了出来,可是要酿造一罐陈芥菜卤需要的时间太长,需要整整十年!在大批量的陈芥菜卤酿造出来之前,天宁寺中启封的每一罐陈芥菜卤都是珍宝!可是,傅家却将这些陈芥菜卤独吞了!”
“二叔,这是霸道的军阀作风!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劝说傅师长将陈芥菜卤拿出来,奉献社会,让更多有志之士能够参与到对陈芥菜卤的研究当中,争取研究出陈芥菜卤更多的价值,让更多人能够用上它,让它帮助到更多的人!”
“而不是被一方军阀占据着,成为他们众多收藏品中最珍贵的一坛腌菜。”
原离离说得大义凛然,她看向陶二叔的目光十分坦然,又十分坚定,看得出来她说的确实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像是陶梓轩一样,明明内心已经有了其他的想法,却总要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掩饰,用一些花言巧语让难堪的事实变得花团锦簇。
可陶二叔听完了以后还是有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原离离,又看了看陶梓轩,忍不住问道:“你们想要劝傅家把那珍贵的陈芥菜卤交出来?交给你们,去给那些所谓的科学家们研究?”
原离离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军阀的本质是掠夺,他们就像是西方那些丑恶的蜥蜴龙一样,只会往自己的怀里揽财宝,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取东西难入登天。”
“可是我不怕,中国有句古话‘事在人为’,我相信我一定有办法能够劝服傅师长,让他心甘情愿的把陈芥菜卤给交出来!”
“不是还有那位傅四姑娘吗?她应当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文章里面她用陈芥菜卤救治了很多贫苦的百姓,她一定会同意我们的请求,把陈芥菜卤拿出来奉献给社会,让科学家们研究出来其中的原理,让更多人都能够得到收获!”
原离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想事情想得都很通透,但是缺少了世事的磨砺,说话做事总是会不自觉的带上一种引人发笑的天真。
陶二叔直接被气笑了,他冷笑着看了看原离离,又将目光投向了陶梓轩的身上,问道:“这就是你们回来的目的?”
“你没有去法国,人在国内,却连你娘重病到下葬你都未曾露面看过一眼,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第一句问的不是你娘的情况,你娘葬在哪里了,说的不是要去你娘坟上烧个香磕个头,告诉你娘不孝子回来了,而是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这不是闲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原离离忍不住插嘴道。
陶二叔冷着脸扫了她一眼,呵斥道:“这位姑娘,这是我陶家的家事,请你不要随意插嘴!”
“我可以插嘴!因为我是陶梓轩的爱人,我与他共进退,你要训斥他,那就是我的事情!”原离离也十分理直气壮。
“你说什么?!”陶二叔被这接二连三抛下的炸弹炸昏了头,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原离离,又回头看向了陶梓轩,他抬起手指着陶梓轩,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的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从一开始仔细看才能看出来,到后面他的手抖得像是在筛糠一样。
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难看,仿佛被陶梓轩和原离离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死过去一般。
“老爷!老爷!”门房的老吴连忙上前扶住了陶二叔,他看着情况不对,连忙大声的喊了起来,“快来人啊,去请大夫!赶快去请大夫!老爷的情况不好了!”
老吴的喊声瞬间惊动了所有人,大堂兄“蹭”的一下就从屋子里面窜了出来,往外一看,就看到他爹一副被人气狠了的模样,而他爹面前站着的,正是手足无措的陶梓轩。
大堂兄忍不住眼前一黑,他直接冲上前,拽住了陶梓轩的衣领子,大喊道:“陶梓轩!你!”
“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现在的陶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您们大房一手遮天的时候了,我爹德高望重,才被推举为代理族长,你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敢对我爹不敬?!别说这族长之位应该是全族选举出来的了,就算真的像是从前的皇位一样要父传子,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担下族长的重任吗?!”
“自古能者居之,你若是敢对我爹不敬,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他冲上来直接劈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直接把陶梓轩给说懵了,旁边被气得倒仰却还存有意识的陶二叔这会儿更是气急,他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众人震惊的,惶恐的目光中,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
陕城的老百姓们之间又流传起了新鲜的八卦,说书先生们尝到了从前的甜头,也开始关注起了城中大事小情,这边陶家的事情刚一发生,那边满城都已经知道了。
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陶家的大少爷陶梓轩回来了!就是傅四姑娘当初许配的那户人家。”
“陶家的大少爷刚进家门,陶家的管家就急慌慌的出门去请大夫了,听说是陶家的二老爷被气晕了!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们家就在陶家不远处,眼瞧着陶家的管家出门的,路上还不小心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他都没顾得上去拍拍身上的土,只顾着甘快往前跑,赶快把大夫给请回来!”
“我还看见跟着陶家大少爷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女人,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走路也是扭啊扭的,说不定陶家大少爷就是领了这么个女人回来,才把陶家二老爷给气晕过去了呢!”
“哎哟,还有这事儿呢?现在不是还在他老娘的孝期里吗?就这么正大光明的把人给带回来了?”
“哼!别说孝期把人给带回来了,你可不知道,这位大少爷死了娘都没回来看过一眼,说是去了法国留学,两年都没往家里传过半句话!听说当初陶家为了给他遮丑,非要逼着傅四姑娘守重孝,人家傅家哪能愿意啊,你们自己的儿子不孝顺,来作践人家姑娘,这才带着兵打上了门,说什么也得要陶家给个说法,怎么就让他们家姑娘嫁了这么个狼心狗肺,不忠不孝的东西。”
“我还听说呢,当初傅家大少爷直接带着人冲进陶府,枪都已经掏出来了,把傅四姑娘接回去的时候人家也撂下话了,说什么时候陶家大少爷回来了,必须要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人家傅家不和这种不忠不孝之徒为伍。”
“哟,那如今陶家大少爷回来了,不得赶快到傅家去谢罪吗?”
“嘿嘿,那谁知道呢,陕城可有热闹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