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三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傅安宁说了什么?
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傅三哥猛地回过头想要仔细的把自己的妹妹好好的打量一番,动作太大差点没把倚在他背上的傅安宁给掀过去。
他连忙扶住傅安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口中啧啧称奇:“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还伸手在自己的腿上使劲儿掐了一下。
“嘶——疼!这还真不是做梦啊!”
傅安宁被逗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抓着傅三哥的手:“三哥,你这是怎么了?”
傅三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点大,他“嘿嘿”的傻笑了几声,又用手在自己的后脑勺摸了摸,一副憨厚的模样:“没事,没事!”
然后又小声嘟囔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要么就是我出门的时候没看日子,不然从来都对陶梓轩那小子护得紧的小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嘟嘟囔囔的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全部都给倒了出来,听得傅安宁哭笑不得。
她当然知道傅三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怪她当初迷了心窍,总觉得会读书认字的男人都是有本事的人,知道自己要嫁给陶梓轩的时候恨不得跑出去放几挂鞭炮来庆祝一下。
结果人家陶梓轩结婚第二天就离家去了法国,娘家人为了她直接找上门来抱不平,她却被婆婆哄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劲儿的替婆家说好话,什么“梓轩只是去三年,三年后他就回来了”,什么“也就三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之类的话,让娘嫁人下不来台,如同架在火上一般。
现在想想真是傻得透顶,到最后为她好的只有娘家人。
“三哥,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我是想通了!”她知道这些年娘家人一直都在关心着她的情况,一直都惦记着她这个和守活寡没什么区别的出嫁女,想着这次机会难得,她干脆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陶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想回家,你说行吗?”
“你想回家?!”这句话像是一枚炸弹一样在傅三哥耳边炸响,直接把他都给炸懵了,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傅安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正当这个时候,灵堂里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吹的桌案上的长明灯烛火摇曳,灵幡也跟着小幅度的摆动了起来,在灵堂中投下一大片阴影,摇摇摆摆的,陪着惨白的背景,像是闹鬼了一样。
傅三哥的头皮瞬间麻了半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傅安宁上前查看,长明灯的灯油还有很多,但是香炉里面的线香已经快要烧到底部了。
香火不能断,傅安宁连忙走到外面喊来了陶梓轩二叔家的堂兄,让他来给老太太添上香火。
陶家有规矩,灵前供奉香火的事情女人不能沾手,无论是外面嫁进来的媳妇还是自己家的女儿,只要是女性,全部都不能沾这香火上的事情,只能让家里的男丁来做。
若是有儿孙,自然要由儿孙轮番来供奉,只可惜老太太命不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赶不回来,孙子又还是个奶娃娃,哪怕有儿孙也没人能给她亲手供上一炷香,和其他那些没有儿孙的也差不多了。
像是这样的情况,一般都会让族中的侄孙后代来代替,或者有些家庭实在人丁稀少,几代单传,一个人没办法从头到尾顾着让香火不断,那就请来一些朋友,帮忙把香火给延续着。
但无论如何,哪怕从外面请来别人,也不允许女性对这件事插手半分。
进来的是陶梓轩二叔家的堂兄,也是一位读书人,一身长衫,身型精瘦,两颊往里凹陷,精神头看起来并不是很好,颇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意味,是一个典型的腐儒的模样。
傅安宁以前听陶家的婶子嫂嫂们聊天的时候说起过这位大堂兄,说他从小就是陶家的骄傲,三岁读千字,五岁背唐诗,秀才举人一路畅通的考了上去,正踌躇满志的要让老陶家能出个年轻有为的进士呢,突然一下子皇帝退位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皇帝都没了,科举自然也就没了,什么秀才举人进士的也都落了空,成了个好听的名头,陶家的老爷子一口气儿没上来,直接就厥过去了,二叔也一夜之间白了头,大堂兄从此一蹶不振,到现在还在整天念叨着要科举,要考进士。
他对推翻了皇帝,毁了他前程的军阀们自然没有半点好态度,看着傅家人也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傅安宁刚嫁进来的时候就数这位说的酸话最多。
如今也一样,大堂兄续上香火以后掸了掸衣服,哼了一声,眼睛一斜,似乎都不屑于正面去看傅安宁一般:“圣人到:人丁兴旺家和顺,香火不断远流长。如今看来确实不假,弟妹,你说是否?”
意思就是说圣人教育他们要人丁兴旺,不然死了都没人给烧纸钱,还拿老太太来举了例子,嘲讽傅安宁丈夫也不在身边,儿子也还小什么事都撑不起来。
傅安宁知道大堂兄从来不说人话,却也没想到他说话能这么拧巴,让她拐了几个弯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不甘示弱的怼了回去。
“大堂兄说的是,圣人还说‘积德之家,必有余庆’,那些没了香火的人家,怪别人之前不如先反思一下自己家的人干了什么断子绝孙的事情,到后面才连个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只能靠着一个新媳妇来支撑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没有人给供奉香火,他们老陶家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家做了什么缺德事。
大堂兄一噎,傅安宁这话就差直接说他们老陶家断子绝孙了,他想要恨恨地斥责回去,可是转念一想又发现自己还真的有点理亏。
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陶梓轩,他可以随意的责骂,因为陶梓轩当之无愧的就是大房的代表,老太太的亲儿子,老太太身后连个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这是他当儿子的失职。
可偏偏如今跪在灵前的是傅安宁,是媳妇,不是儿子。人家作为媳妇就不是站在大房二房的立场上了,而是作为一个外来人,把不干人事的陶梓轩划分到了他们陶家的阵营里面,把陶家所有人都给骂了进去。
他还没办法反驳。
毕竟现实情况确实如此。
如今灵堂搭建起来了。亲戚朋友们来来回回的总要指指点点一番,家中真正该主事的陶梓轩连面都没露,不在家,听说远在法国留学呢,老娘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过几天摔盆都赶不上,上上下下只有一个新媳妇在灵前跪着,还有个正在吃奶的娃娃被送到了媳妇娘家,让娘家母亲暂时给看顾一下,外面倒是有其他房的人来帮衬着照看,可说到底这叫什么事儿啊!
大堂兄难得说不出话了,他脸涨得通红,嘴巴却像是抹上了浆糊一样,张都张不开。
旁边的傅三哥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俩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听到了什么“积德行善”,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话,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尤其又看到自己妹妹如今这幅态度,更加确定了面前这个男人是来找茬的!
找茬?!
傅三哥的暴脾气哪忍得了这个,他两眼一瞪,眉毛倒竖,大喝道:“什么是不是的,香火不香火的,你要是想看看自己身后有没有人给你烧香磕头,老子今天就能成全你!”
他的嗓门是在军中练出来的,那帮混小子从来都不肯听话,非得谁的嗓门大,谁的本事大,谁能镇住他们,他们才听谁的,练得多了,傅三哥一张嘴声音就像是打雷一样,稍不注意还能把人给吓一跳。
大堂兄就是这样,毫无准备之下直接被傅三哥给吓得一哆嗦,甚至就连在外面看顾的陶家人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结果这么一眼就看到了一副十分辣眼睛的场面——傅三哥大咧咧的坐在傅安宁旁边,坐没坐相,看着十分粗俗无礼,这副样子在陶家人眼里当真失礼极了。
可他们不敢说。
敢怒不敢言。
大堂兄站在傅三哥面前,虽然说他是站着的,大堂兄是坐着的,可也不知怎么的,竟看出一种大堂兄差点没给傅三哥跪下的感觉。
眼尖的人还看到大堂兄长衫掩盖下的双腿在不自觉地发抖。
傅三哥的眼睛往那边一瞄,外面探头进来的人连忙一缩脖子,把门重新关了起来,不敢和傅三哥对视。
毕竟这可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刀口上舔血,就他腰间那把□□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如今在陕城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傅家这么一家子,一手遮天,他们要是真的一言不合,一枪毙了谁,那人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大堂兄也想起了这一茬,他后悔极了,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看看时间地点,非要在傅安宁娘家人面前刺她两句,这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
他眼巴巴的看着傅安宁,指望着傅安宁能够像从前一样,胳膊肘外拐,向着娘家人说上几句话,可惜如今的傅安宁才懒得搭理他,她只是瞥了一眼狼狈的大堂兄,就将自己的目光给收了回去。
大堂兄无奈,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干干的笑了几声,嗫喏道:“这……傅家兄弟真是会开玩笑,真会开玩笑……”
说着,他小心翼翼的后退几步,一边儿仔细的打量着傅三哥的神色,一遍沿着墙根摸到了门口,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
也亏了这会儿傅三哥没心情搭理他,要不然绝对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就过关。
等人走了,傅三哥连忙看向傅安宁,又问起了她刚才提起的那个话题:“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边,你想回家?!”
傅安宁点点头:“你也看见了,陶家人从来都不喜欢我,老太太没了,陶梓轩又不在家,我一个小媳妇带着沐儿在这规矩比天大的老宅子里生活着,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把我活活折磨死!”
她的意思是要暂时回到娘家去居住,而不是留在陶家,她也想过直接和陶梓轩离婚的可能性,可是她知道这绝对不行,别说陶家不会同意,就连她的娘家傅家都不会同意。
如今这个时代看似开放,那些开放却是对男性的开放,一个女人如果主动提出了要和男方和离,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她一定是疯了,这是一个不安于室的坏女人!
傅安宁才不愿意替陶梓轩担下这个骂名。
陶梓轩总归是要回来和她离婚的,让自己恢复自由身,才好迎娶他心爱的,和他理念相同的,他的灵魂伴侣。
到时候陶梓轩要和离,她若是不让这个渣男脱一层皮,她都算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可这个等待的过程却十分漫长,傅安宁不打算在陶家浪费生命,更不打算继续留在陶家受罪,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孩子。
前世就是因为守孝,她的沐儿是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想到原著中对她的描写,傅安宁忍不住浑身都在发抖:“陶家人规矩大,他们说老太太没了,陶梓轩必须要及时赶回来守孝才和规矩,可如今陶梓轩没能按时回来,别说最后一面了,甚至连摔盆都赶不上,人家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看在眼里一定会说闲话!”
“他们说,为了陶梓轩的名声,为了陶家的名声,我作为媳妇得把这份孝心给尽了,才能堵上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