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今日见的臣子都是朝堂上的新贵,他们不喜欢老臣的拉帮结派、冥顽不化。这些年轻的血液有很多都是萧恪年初时才新提拔上来的,他们有的与萧恪年龄相仿,虽然有着君臣之分,可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自然和率真。
其中一人道:“这个李授业也是十足的狂妄,竟然拿陆大人的事情大做文章,不过到底还是咱们皇上技高一筹。既然是让咱们主动弹劾陆大人,那便杀那些李党一个措手不及,也算是变相地保一保陆大人。”
李授业拿陆承望要挟萧恪,若是当真如他所愿是万万不能的,既然如此,萧恪便让自己人去弹劾陆承望,这一步赶在了李授业前面,往后也有了施展自己拳脚的余地。
其余几个臣子也点头附和:“如今,下一步就是要好好查一查户部,他是敦惠太后的族兄,这么些年外放官员的冰炭敬不知道收了多少,再加上户部的假账,得让他好好吐一吐!”
“只是陆承望回京之后,雁回关外的战事接连失利,原本咱们胜多败少,而今便成了胜负参半,咱们也得再想想法子。”
萧恪听着他们的议论,有时也觉得心中十分平静,战争的失败也在他所能接受的可控范围内,也只有真的战事吃紧了,这些大臣们才能想到陆承望的重要来,陆承望和车戎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举国上下,也当真是找不到几个能比他更擅长和车戎作战的将军了。
散了议事,离晚膳还有几分时辰,萧恪站在锦支窗旁看向窗外。此刻的紫禁城正值一个黄昏,他又能想起那天去往木兰围场的路上,和陆青婵一起亲眼所见的黄昏,那时节,天际流淌蔓延着盛大的橙红,火烧云像是把天空连同远处的群山都一起烧了起来。
紫禁城的黄昏,和外面的不一样,那一轮橙红色的太阳正挂在西边的檐角,那些檐脊上的狻猊兽之类的小兽们都显示出几分活灵活现来,那些光晕从它们的头顶流过,让它们也显得越发有生机。
方朔走进门说:“皇上,钦天监有要事来报,递了牌子。”
萧恪嗯了一声,方朔便把钦天监的监正程顾请了进来,因为臣子们都知道,萧恪并不是个轻信天象的皇帝,所以钦天监只在逢一逢五、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给萧恪递牌子。
陆青婵走到乾清宫门口,方朔正拿着拂尘立在外头,他笑着给陆青婵行了个礼:“贵主儿来了。皇上正在里头见钦天监的程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就在这等一会儿。”陆青婵笑着颔首。
里头偶尔能听见人声穿出来,只是初时声音压得低,并不能听得分明,萧恪从头至尾都一言未发。
蓦地,里头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哪怕是隔着一层窗户,清脆得都让人觉得心里一突。陆青婵抬起眼看向那个窗户,只听萧恪压低了声音,显然已是盛怒之下:“再让朕听见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萧恪这阵子已经不再说此般动辄杀伐的话来了,他手腕愈发老道圆融,故而此言一出口,方朔和陆青婵皆是一愣。
可里头的程顾竟也略提高了几分:“皇上可知这荧惑守心是何意?前朝也曾有过荧惑守心的形象记载,此星象实乃大不祥,是意味着朝堂上有位高权重者有性命之危,甚至危及国运啊!这火星之尾隐带小星,便是皇上身边有冲撞之人,可皇上的身边人唯有皇贵妃一人,退一步说就算皇贵妃不是冲撞之人,那皇上若有祸事临头,让身边亲近之人替君王避祸也是情理中事,臣斗胆恳请,皇上赐死……”
“你给朕住口!”里面紧接着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程顾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嘶哑,他咳了几声说:“皇上如果真的雷霆震怒,大可再多给臣几脚,臣为君为国,便是舍出性命也要直言不讳!雁回关外战事吃紧,朝内又传出陆大人的事,皇上难道不觉得这些都是预兆吗?”
秋风吹过汉白玉丹陛,吹得人骨头缝都觉得冷起来,方朔只觉得芒刺在背,不敢去看皇贵妃的神情。今日不过是钦天监私下里对皇上说,若是过上几日前朝也听说了这些话,那只怕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皇贵妃就是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若是更进上一步,岂不是当真要把皇贵妃往绝路上逼?
“你给朕住口!再多说一句,朕马上拖你去慎刑司!”萧恪的声音带着盛怒之意,陆青婵忖度片刻,轻声对着方朔说:“我先回去了,若皇上问起不要说我来过。”
方朔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之意:“贵主儿,这……”
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唇:“你按我说的就是。”
她独自下了丹陛,轻飘飘地像是一片云,在丹陛下等她的子苓见她竟自己走了下来,一时间竟又些发怔:“主儿……”
“我们回去吧。”陆青婵对着她笑了笑。
程顾出了乾清宫,暖阁的门一开一合,只留萧恪一个人坐在条案之后,他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茶盏,方才想起来刚刚已经被扔到了地上。这个茶盏是陆青婵喜欢的那只,浅绿色的釉,里头印着竹叶,大有几分竹林七贤一般超脱世外的雅意。往后让造办处再烧制一批罢了。
萧恪叫了声方朔,问:“皇贵妃到了吗?”
方朔道:“还没,皇上可要奴才去催催?”
日头已经落到了阴阳界之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橙红,再晚上一些怕是要起了凉风,萧恪想着陆青婵的身子太孱弱,也不宜在这时候奔波,索性说:“传肩舆吧,朕去承乾宫。”
承乾宫里的乌桕树已经黄了叶子,风一吹便簇簇地铺了一地,陆青婵喜欢这些落叶,也没有叫人额外打扫,一进门就看见了地上的黄叶,给这座深深的庭院添了几分出离静穆紫禁城之外的平静来。
廊下挂着描金彩绘的宫灯,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照亮了院子当中摆着的铜鹤和铜卧象,鹤颈被拉得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