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陆青婵,和很多年的她重叠在了一起,竟让人觉得时光暂驻,又回到了从前似的。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对着她招了招手,陆青婵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萧恪说:“鲜少见你打扮,如今看起来确实耳目一新。”
正是在今日这一瞬间,萧恪像是发现了陆青婵的另一种美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高贵与雍丽。他却在此时想起了韩立白日里献给他几个红宝石。那时候他并没有上心,让有善收起来便罢了,今天突然觉得这几块宝石有了应当去的地方。
求思堂外头,两个人的影子一同落在了素白的窗纸上,哪怕是灯下寻常的对坐,两个人都显示出一种安稳的岁月静好来。跳动的烛火,把陆青婵勾勒出一个缠绵的剪影,韩立原本想趁此时机往皇上身边送几位美人的,可见今日的情形,心想着也不能去讨这个没趣儿了。
灯火之下,陆青婵也像过去在马车上的时候,找了本书来看,两个人相安无事也没有说话,萧恪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才发觉里头已经没水了,陆青婵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一汪浅碧色的茶汤倒进茶盏中,萧恪喝了一口便摇头:“这茶太淡了。”
“这是第三泡了,再浓晚上精神太足,怕是睡不好了。”陆青婵便茶壶放回桌上,温声说道。她性子里就带着柔性,这般宁静说话的模样,竟让人觉得不忍拒绝。喝惯了浓茶的萧恪竟没有再说话。
陆青婵又坐回了灯下,一条香几很长,两个人各占一头,茶香悠长,大有黄卷对青灯的写意之感来。
看了一整天的折子,终于能在这时候安定下来,外头已经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萧恪穿着鸦青色的直裰,整个人也显示出一种放松来。皇上现在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还是像过去那些年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着,可有陆青婵在眼前,总觉得生活也比过去更多了些滋味。今日她这件霜色的斗篷很是好看,没料到她是个这么适合白色的人,若是他的红宝石打成一套头面戴着,一定好看得紧。
打量着陆青婵,萧恪突然问:“你可喜欢什么珠宝,是翡翠还是玛瑙?”
正安心看书的陆青婵被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遭,脑子还有些发懵:“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神色,萧恪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好像是自己藏着的心事被人戳穿了似的,他登时拉下脸:“没事!看你的书吧!”
许是灯火太热也太燥了些,陆青婵总觉得萧恪的耳朵上隐隐泛出一层可疑的红。
从那个二进的小院里搬出来,住到直隶总督府上的萧恪,又好像变成了原本在紫禁城里该有的模样,见臣子或是批折子,有时候看看闲书,日子过得和苦行僧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近来他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偏喜欢拘着陆青婵,让她也坐在他的眼前。不管是看书,还是打络子,只要在他的视线里就好。
此刻的萧恪倒像是身上多了许多的烟火之气。
里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外头却传出去,说是主子爷身边儿跟着一位锦绣珠玉堆出来的美人,皇上把她疼得像是眼珠子。
在紫禁城里原本八百年也不见一遭的人,竟在这段时间里同处一室起来。萧恪其实很忙,忙起来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只是若是回来了,一定要把陆青婵叫过来,哪怕是一句话不说,也要待在一块读会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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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萧恪回来得晚,脸上带着冷气儿,刚坐在求思堂里,就让人把陆青婵叫来。
陆青婵是刚沐浴过的,应该是在薰笼边上烤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半干不干的,绾不起来,只能在脑后编成了辫子,脸上不带粉黛,素着一张清水一样的脸。
莫名的,在看见陆青婵的时候,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大半,只觉得骨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不少。见她头发没干,萧恪叫有善把薰笼搬了过来搁在陆青婵身边,本来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屋子里不放薰笼也是暖融融的,放了没一会儿,萧恪就觉得背上有些发汗。
陆青婵抬起头,正巧看见萧恪鬓角的发间沁出一丝薄湿,显然是被热气熏了脸。陆青婵抿着嘴问:“皇上热吗?”
萧恪看她一眼:“朕不热。”
分明已经被濡湿了鬓角,依旧嘴硬说不热,不知怎的,陆青婵唇齿间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酸甜的滋味。
“这个荆扶山!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恪看完了手中的一封信,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忘了桌子那头坐了陆青婵,这一掌下去把她吓了一跳。萧恪自觉失言,立刻换了个语气,“宫乘鹤给我举荐了一个人,说他是位将才。那天在城外,你也见到过他。今日有善去他的住处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说自己屡试不第,难堪大用。怎么,难不成要朕亲自去请么?”
陆青婵握着书卷第手微微一顿,而后反问道:“有善公公可说了自己是宫里的人?”
“这倒不曾。”
“那天他在城外说自己屡试不第,似乎是李仁贵从中作梗。”陆青婵温声说,“这样的人难免会觉得心灰意冷,若是从别的地方再努力一番,也许会有成效。”
“荆扶山早年间就放出话,说宁做乡野一农父,不为朝廷一朽木。”萧恪把荆扶山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你瞧瞧他写的,把朕的朝廷,朕的江山当成了什么?难不成真是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所以才有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么?他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朕平生最厌烦这些迂腐的文人,此类固执刚愎的人若是进了朝廷,那往后不知道还要给朕添多少乱子。这种人,不用也罢。”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诤臣的本份,有才学的人难免有心气儿,若是他亲眼看看,就知道这些道听途说都是假的。”
萧恪此刻倒也平静了下来,这些话原本陆青婵是不会说的,她把礼教看作自己德行的指南,绝不肯逾越半步,秉承着后宫不干政的教条,从来不会置喙半句。可如今她说出了口,落进萧恪的耳朵里,他难免多回味了几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有什么主意?”萧恪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看着萧恪有几分狂妄的样子,陆青婵莫名的觉得有那么几分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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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轿子上被人搀扶着下来,荆扶山抬起头,便看见了直隶总督府的牌子,脸登时就沉了下来:“我说了,我自己德行有亏,难当大用,早也断绝了为官的心思,你把我带到这来做什么?”
有善吃过他的一次闭门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你激动个什么?我几时说让你来做官了?我说了几回了,是主子们请你去授课,答疑解惑去的,到了时辰就赶紧滚蛋。”
听了有善这句话,荆扶山险些发怒,可想到丰厚的报酬,和家中病得人事不知的妹妹,荆扶山咬了咬牙,权当是没有听见。
进了院门,绕过了喜鹊登枝的影壁,就往主院走。荆扶山心里慢慢也觉得警惕起来,进了主院的门,院子里头安静得很,荆扶山跟着有善进了求思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鹤颈长灯座旁边的女人,她手里握着一本书,正施施然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是一个不属于寻常人家的女人,虽然她的衣着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发髻也不过是寻常的妇人髻,可她的眼睛清澈无尘,行为举止恰到好处,身上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让人不敢去看第二眼。这样一个云深花漫的女人,一定有无数金珠宝玉的供养,哪里是普通人能受得起的。
可荆扶山没有对她行礼,甚至有些挑衅地直直地站在原地。
有善气坏了:“见了主子,怎么不行礼?”
陆青婵摆了摆手:“好了,你先出去吧。”
有善恨恨地看了荆扶山一眼,神情中大有几分算你走运的架势。他从房里退了出来,走到了对面的暖阁里,萧恪正冷着脸坐在炕床上,倚着引枕一言不发。有善小声说:“主子,人已经到了。”
萧恪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有善心里直打鼓,屏气凝神地立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中缭绕着让人心静的味道,这种香料是太医院派人特意配的,外头也寻不着。陆青婵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站起身走到博山炉边上,把香橼子撒了进去。她做事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等把这些事都忙完了,陆青婵才回过身,走到了荆扶山面前。
“这几日读四书五经,偶尔遇到不解之处,听闻荆先生为饱学之士,特来请教。”陆青婵拎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那纤细莹白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腕上带着那只水头很好的冰种飘花的玉镯。
陆青婵把茶送到荆扶山的手上,指着那张收拾好的香几说:“先生请坐吧。”
荆扶山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既然夫人盛情邀约,荆某人有一言在先,只谈古事,不论今时。”
“这是自然。”陆青婵笑说。
“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荆扶山没有犹豫:“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这句话取自礼记,他也有几分有意刁难的心情在里面。但是这显然是低估了陆青婵,她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继续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先生难道不以为,如此的君子之行太过乏味了么?”
陆青婵这句话,也是取自礼记,虽然只是初步交锋,可荆扶山立刻便知道,眼前的女人和他最初想象的并不那么一样。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荆扶山的目光并不犀利,更甚至有几分温和从容。但是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似带挑衅,在暖阁的萧恪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几次都想站起身,有善在一边小声劝着:“皇上稍安勿躁,娘娘也是饱读之人,不会轻易被问倒的。”
萧恪自然知道陆青婵的才学,宫里头前些年喜欢和贵女们一起举行诗会,写花笺、做藏头诗,这些新奇的比法层出不穷,陆青婵年年都得头筹,那时候就连毓贵妃的大公主都忍不住去找毓贵妃撒娇:“往后别让婵儿参加了,若是有她在,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可那时候,陆青婵面对的是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公主,还有钟鸣鼎食之家供养出的高岭之花,说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风花雪月。那些簪缨世家的女郎们懂分寸知进退,可荆扶山不过是生长于乡野的粗鄙之人,若是在哪个地方落了陆青婵的面子,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难偿一二。
萧恪正铁青着脸想着,就听见陆青婵轻轻开口了:“先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受教了。那我也有一言反问先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先生说宁做乡野农父,不为朝廷朽木,先生怎么知道,乾清宫的大柱尽为朽木呢?”
春光簇簇,芳馨如海。暖阁里的萧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萧恪骨子里看不起文人,可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文人的扶持。虽然他没有做过什么焚琴煮鹤的事,可这种又利用又不屑的心情交织着一起,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们。
在他登基之初,也是南方的文人们闹得最盛的时候。
那些口诛笔伐的字字句句依然犹在耳畔,哪怕像陆承望这样的武将和高趱平之流的文臣都把头磕了无数次,告诉他,这些文人杀不得。萧恪知道很多让人臣服的法子,是畏与惧,是杀与罚。可这些法子在文人中间行不通,那些人像是嗜血的蜱虫,见了血便愈发汹涌。他们把死,当作是成全自己的最好归宿。
萧恪后来转变了法子,他拨款重新修了四大名楼,又在南方开了几家书社,也算是挽回几分在文人心中的位置。这一年里,闹得比以前少了些,日子也过的太平些,可在那些文人心里,依旧有反抗的种子。他这次南下除了私心之外,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比如巡阅水师,比如亲看水利工程,再比如收服这些骨子里就带着反逆的文人士子们。
前两者容易,后一者最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着手。
陆青婵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她自己并不明白。
让文人的臣服,远远比征服一座城池更难,皇权和文坛之间的倾轧,不仅仅是舞刀弄枪那么简单纯粹。对于他们,需要换取他们内心的臣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相互撕扯着带来疼痛,也带来着融合。有些东西搅揉着一起,往往不是一年半年就能结束的。历朝历代,思想的融合往往比政治晚了太多,可也只有思想真正能糅合在一起,一个王朝才真正得以稳固。
而那边求思堂里,陆青婵点到即止,也并没有就这个观点继续和荆扶山深论,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开始认真向荆扶山请教《中庸》的观点,后和荆扶山又说了什么,萧恪没有细听,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平和而冲淡,不再像初时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荆扶山,言辞间原本的桀骜不驯也淡去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陆青婵亲自送他出门,回过头就看见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看着她。
陆青婵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陆青婵?
她立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看他,婆娑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她有那么几分形销骨立。午后平宁的阳光拉长了院子里大缸的影子,墙边的虞美人挑着纤长的茎,明丽的春光深处,站着清水一般的陆青婵,她抿着嘴唇对着他笑:“皇上。”
她本来也不喜欢多话,这一声皇上里,也确实含着几分心愿得偿的开怀。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另一种独特的春花开在她的心海深处,这也是萧恪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来。像是永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碎的星辰弥漫周天,陆青婵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九点和十二点还有肥更,大家憋忘记来哦~
这几章都有红包哦~
鞠躬~
大家的恭喜我都看到啦,你们真是超级棒的小天使啦,爱你萌,啾咪~
感谢30408639的地雷,和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营养液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