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有人碎步跑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叫杨耀珍,宫里的太医大都是女科圣手,这位杨太医是为数不多的一位全科太医。
萧恪就冷眼看着杨耀珍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下了雪,簇簇的柔软,像是融着一个冬天的温度。
“昭仁殿的所有奴才,杖毙。”
萧恪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话本身就带着寒气儿,就连跟在皇帝身边的有善都生生打了个冷颤,外面的哭声一片,很快又止住了,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不让哭出声。
等外头都安静了,萧恪终于走到了拔步床边,雪白的床褥上面躺着那个那雪一样白的女人,她垂着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唇上还点了口脂,脸上的表情平静安然,模样很是体面。她原本就极白,因而就显得颈子底下被勒过的青紫瘀痕便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绣银色流云暗纹的褃子,衣摆上还绣着两朵芙蓉花,配不起她的位份,可这颜色却极衬她。
温柔乖巧,符合这女人一贯的模样。某一瞬间,萧恪甚至觉得,紫禁城静极了,像是个孤单旷大的坟茔。
陆青婵不喜欢香料,可今日房里显然是熏过香的,奇楠香的味道温润连绵,是一种让人觉得安定的香料,果真是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萧恪看着看着,就冷冷地弯起嘴角:“给朕查,这白绫子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萧恪觉得自己气极了,气极了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说:“不必查了。”
眼前像是似露不露地晃着一点光,朦胧的像是一场酣梦将醒未醒时才有的样子,眼前的杏色床幔忽远忽近,上头绣着的并蒂芙蓉花依稀能反射出宛然的烛光。
陆青婵睁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黄花梨木条案后面的男人。卧在这床上,也只能瞧见那个男人的侧脸,他的下颌棱角分明,绷的紧紧的。自上向下看,能瞧见他挺立的鼻骨。萧恪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眼中烟波浩渺,藏着天佑朝的千山万水,这紫禁城里鲜少有人敢大着胆子直视龙颜,人人只知道龙颜威武不容亵渎,不过这也足够了。
外面已经黑透了,支摘窗上只能看见一片晕染开的墨黑,博山炉里的奇楠香已经灭了,没有奴才再添上,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记忆里的萧恪,不是这个样子的,陆青婵正静静地想着,没料到就在这个时候,萧恪却抬起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陆青婵率先垂下了眼睛,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耀珍说你伤了嗓子,一时半会开口怕是难了。”萧恪的嗓音低沉动听,已经不再是少年那会儿了。他手里握着的是工部报上来的重修黄河着秦乡一带大堤的奏表,刚用朱笔写了几个字。
“你倒真是好性儿,让你自戕便真的有胆子悬梁子。”萧恪把笔放在掐丝珐琅云龙纹笔架上,他手上握着的这竿狼毫时陆青婵惯用的,如今他握在手里倒显得细了几分。
屋子里没有别的奴才,陆青婵口不能言,皇上也明摆着并不想听她说话,陆青婵站直了身子,无声地跪在他面前。
她莞尔一笑,这笑很静也很淡,像是幽幽的夜昙,静静地吐芬,也像是冬日里的雪,悠悠然地飘落在紫禁城的汉白玉丹壁上。萧恪肚子里有很多话,就含在喉咙口,偏偏对着她的笑,就说不出口了。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宫里头除了大丧之外不许露悲,人人都得圆着下颌,丧着脸是要挨申斥的。陆青婵的规矩学得极好,她好似礼数的条条框框中一件最完美的作品。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细致莹白的皮肉上一对精巧的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春风骀荡,不知不觉间便吹进身体里。
可她越笑得弯起眼睛,萧恪越觉得刺眼。
他终于走到了陆青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原本说拿你一命换萧让一命,我允了。现在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他来抵命,皇嫂你可要想好了。”
口口声声的皇嫂,语气中哪里听得出半分尊重。
这的确是萧恪会说出来的话,年少时哪怕一个人伶仃着在乾西三所长大,他骨子里流淌的桀骜不驯早就能窥视一二,如今问鼎天下,成了全天下的主子,他只恨不的把万里江山都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一只脚踏进紫禁城,从此连自己的命都不再是自己的了,陆青婵眼中似乎看不出什么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