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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1 / 2)


逃难的路上,食物越发捉襟见肘,倒在路边的难民也越来越多了。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绝望与哀伤,还有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不起眼的母子二人蒙脸前行,厚实的布料令呼吸变得粗重,但也能稍稍阻挡腐|败的气息。乔安娜沿途采集了一些野花,夹于布料间,用些微清香改善心情。即使存粮已见底,她仍不忘鼓励孩子:“我们这样往南走,虽然无法直接抵达南境,但可以进入一些信奉天神教的缓冲国。”

“天神教不好!”凯文对天神教颇有微词的态度,极大地影响了人型黑龙。想到成瘾草药也是从教会流传开的,还连累了凯,他就更没好气了。

“谁告诉你的?”乔安娜诧异于孩子的反应,并下意识地提醒道,“到了信教国可别这么说,会被针对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意识到,强烈排斥异|见者的教义,本身便算不上好。自己那么说,反倒印证了孩子的说法是正确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也不是要赶去信教,只是因为那儿的教堂可能会接收难民,至少会发放食物略加救济。他们一直通过这种方式,招募底层的信徒,拥有着独立于皇权之外的地位,还会以光明魔法施行治疗与祝福等手段,有这个能力去安抚与吸收难民……你不是想成为魔法师吗?接触一下光明法师也不错。”

在一番利诱中,听说教堂可能会给饭吃,处于饥|荒中的人型黑龙收起恶感。他揉了揉干瘪的肚皮,忍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本能地舔|了舔唇。舌尖触到干裂的口子,疼痛与血腥味涌上,蒂莫西侧首看了一眼凯文的母亲——这位坚韧不拔的女性,已经在长途跋涉中变得憔悴不已。她双颊削瘦,脚步虚浮,唯有湛蓝的双眸依旧闪烁着些微希望的光辉,恍如黑夜中的星子般独具神采。

他喜欢这双清澈且坚定的蓝眼睛,透过这扇心灵之窗,他仿佛见到了多年后的凯文,也是这般温和地看着自己,充满宁静的感染力。

人型黑龙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喜爱之情,他钻入草丛,采了一支小小的野花,向凯文的母亲献宝。见乔安娜笑着收下了,他回想起与凯文的共同经历,兴致勃勃地道:“等我们吃到两顿饱饭,就去找个漂亮的地方定居!我知道有个清澈的湖,周围是清香扑鼻的七彩花海,可美了!我们住在那儿,我可以捕鱼种地,每天都采漂亮的花儿给你!”

他记得凯文在离开湖畔时曾说过——“母亲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他急切地想要前往世外桃源,远离战争与饥|荒的纷扰,过上平稳安宁的日子。他想要与乔安娜、凯文生活在一起,他们会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人!

蒂莫西陷入梦中太久了,他经历了凯文的回忆,一定程度上混淆了自我认知。他甚至觉得有凯文的现实世界,与乔安娜的梦中世界是平行并存的,而自己就是那个沟通的桥梁,或许可以令两个世界合二为一,使三人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经历了丧父与颠沛流离,他对家的渴望胜过了一切。

只是隐约之中,他意识到了这种认知的不妥,却不敢细究。听了花海定居计划的乔安娜笑得那么温柔,一双湛蓝的眼就像晴空一般清澈明媚,令他看得目不转睛,丝毫不愿破坏眼前这微渺的幸福……

他摇了摇头,将潜藏在心底的不安甩出脑海。他牵紧了乔安娜的手,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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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更为虚弱的他们见到了饿殍满地、白骨蔽野的惨象。活着的难民远没有死去的多,无数食腐动物不远千里地赶来,投入这场残酷的盛宴。

蒂莫西根本不敢多看路边,他难以想象数万同族曝尸荒野的场景。每一具皮包骨的尸体,都能令他感同身受,悲伤、压抑的氛围如阴云般笼罩于心头,他的心中沉甸甸的,甚至痛恨起了战争与自己的无能为力。

忽然,乔安娜发出一声惊呼,吃力地倒提长剑,向一侧的野地跑去。蒂莫西一脸莫名地跟上前去,却被喝止在原地。

“你后退几步,就站在路中央,不要过来。”乔安娜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十多步,举起了长剑。

一头正在啃食腐肉的落单鬣狗抬起头来,舔|了舔嘴边黑红的血迹,龇着挂有血肉的尖牙,阴森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乔安娜在那猎食者的目光下,本能地一颤,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一条脏兮兮的头巾上时,她整个人都像愤怒的雌狮一般,发出更凶狠的咆哮,举着长剑喝道:“滚开!”

鬣狗被吓得瑟缩了一下,落单的它不愿与凶狠的活物为敌,毕竟周围饿殍满地,它根本不用守住食物。在女人挥着长剑靠近一步时,它退后了两步,最终夹着尾巴转身跑开了。

乔安娜以长剑拄地,支撑因饥饿而虚弱的身体。她没有成功驱逐野兽的喜悦,相反,那双蔚蓝的眼中饱含泪水,模糊了眼前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具女尸被开了膛,掏走内脏,面容因血污而变得模糊。她穿得灰扑扑的,唯有头上戴的头巾较为醒目,看起来极具违和感。她僵硬地歪着头,抬着一条手臂,捏着头上的布巾,似乎想将其扯下,却在脱力中走向死亡。

乔安娜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向往漂亮的服饰与鲜艳的色彩,买不起便自己缝制。她为常年朴素的母亲买了白色的头巾,又往上缝了蓝色的波点,用鲜明的色彩对比显出年轻活力。这种款式并不适合日渐沧桑的妇人,母亲却不顾旁人的笑话与指点,坚持戴着这款违和的头巾,连洗带缝补地,一用就是十多年。

每当她远远地看到这条头巾,便能感到母亲那深沉的爱与支持。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出嫁前,以泪洗面的那些夜晚,戴着波点头巾的母亲夜夜安慰。

“妈妈,为什么少女长大了就要出嫁,却不能待在自己的家里呢?”

“因为人类需要繁衍啊。”

“那为什么不是少女待在自家,等候少年的来访?”

“因为人类是男系传承。”

“男人又不会生孩子,拿什么来繁衍、传承?”

“哎,所以他们需要婚姻,迎娶女性进行繁衍。”

“所以我们一代代的女性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去别家繁衍,男性却可以一脉相承吗?所以女孩儿无法继承家业,活该被赶出门吗?”

“哎,都是这样过来的,谁叫男性掌握了话语权呢。”

“这是我的家啊,却要赶我出门……我也想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可到处都优先聘请男性,看到女性便笑她们该回家耕种、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生来却得为别人而活,妈妈,我不甘心啊……”

“傻孩子,和我年轻时一样固执、叛逆……”

“若是命运已注定,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多看点书吧,我们出不了远门,但可以通过书籍认知世界。”

“可父亲说不该让我看那么多书,心都看野了。”

“别听他的,女性一代代地识字、读书、学知识,总能有点改善。”

“如何改善?我连当个家庭教师的可能都没有……本来还想着接触更多贵|族小姐们,她们或许可以改变女性的命运。”

“没关系,至少你身为女性,便有繁衍的能力。你学到的东西,可以教给你的孩子,你改变不了的世界,却可以让你的孩子去见证改变。”

“孩子……吗?一个姓氏都随男性的继承人,这是在绑定女性的未来吗?”

“不,孩子的存在会极大地榨干|你的时间精力,但这不是单纯的牢笼。你会拥有母性,以博爱的胸怀看待这个世界,并将一切教给你的孩子。他或者她,会成为你生命的延续,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若是生个女儿,我怕她得重复我的命运……妈妈,女性的未来会改变吗?在千年后,女性是否能拥有学习、工作与继承权,不再被赶出家门成为他人的附庸,一辈子无偿地做着没有前景的琐事?”

“会的,一定会的……”

乔安娜还记得那个暖和又温柔的怀抱,带给了自己无限的希冀与安宁。少女时期的她依靠着母亲,点亮了人生路。她对母亲的敬爱,超过了骑士对其主君,因为她们彼此血脉相连,不求回报地温暖着对方。

然而那么宽和温柔的母亲,此刻却开膛剖肚地倒在路边。如果不是她坚持佩戴的头巾,自己都不会在万千饿殍中发现她……

那么说来,母亲临死前努力想要扯下头巾的动作,就是生怕女儿会认出她啊……

不知不觉中,泪雨早已洒落土壤。拄地的长剑锵然落地,乔安娜双拳紧握,抓了一把湿|润的泥土,无可自抑地大哭起来。

这是她自逃亡以来的第一次崩溃。带着孩子谋求生路,缺衣少食打不倒她,失去人性的难民吓不倒她,唯有母亲惨死路边的事实,带给了她巨大的冲击,将这个年轻的母亲打|倒在地。

她的额头紧贴地面,肩膀急促地耸动,用悲痛欲绝的泣音展现着自己的肝肠寸断。远处的蒂米被吓坏了,他立刻快跑过去,却再次遭到凯文母亲的驱逐。

乔安娜即使情绪崩溃,也有着最后的理智。她不让孩子接近诸多饿殍,是为了防止他染病,还能避开食腐动物的偷袭。

想到自己并非孑然一身,还有着孩子要看顾,她痛苦至极地收敛着崩溃的情绪,摇晃着站起身,在母亲的遗骸旁,用长剑挖坑。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了,潮|湿的泥土变得柔软,脏污的积水则汇至坑底,淹没了乔安娜的脚背。对此她毫无办法,只能勉强将松软的土坑加深,最后抱着母亲那轻飘飘的遗骸,缓缓地浸入了泥土色的积水之中……

积水被打出片片涟漪,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作用,将乔安娜的倒影晃至破碎。她艰难地站在土坑中,仰首迎接这场雨,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心。

即使泥土的脏污能冲刷殆尽,破碎的心也黏合不了了。

填平土坑后,乔安娜吃力地倒提长剑,一步三晃地走上主路。她的双|腿沾满泥渍,便要求孩子与自己保持距离。她的眼前一会儿是被侵害的少女,一会儿是井中的女尸,一会儿是烤肉架上的女孩,一会儿是倒在路边的母亲……

她精神恍惚地前行,失魂落魄的模样,令蒂莫西担心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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