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鲛人言笑晏晏,伸手一比,对他们说道：“那两位有请了,我带你们去菩提树下。”
她身后，成群鲛人也停止歌喉，纷纷上岸,带着看热闹的意思,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好。”陆南川略一思忖，道，“走吧。”
既然有凭借单人之力,结出菩提果的先例，那他未尝不可一人尝试。
穿过丛林玉叶,来到小岛中心菩提树旁。
头顶的月光稀薄，被雾气稀释成乳白淡色，一枚枚玛瑙果实,挂满树梢，流滟生辉。
每一颗菩提果旁,是一条纯红天蚕锦缎,火红的绸缎缠绕枝头。
随风微荡。
为首的鲛人走到树下，带着爱惜之色,抚摸了一下离她最近的一枚果实，侧过头道：“这就是菩提果了，人间至善至美、深情厚谊,非情深者不能得。多美啊。”
陆南川也抬起手,随意拨弄了下果实,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特别的，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魔界应有尽有。”
话音刚落，他面色一凝。
因为接触到菩提果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十里红妆——
送亲的长龙浩浩荡荡，花嫁上，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嘴角止不住娇羞，一路被送进作为将军的夫家，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那一瞬间，万般情绪、千般思恋、百般绕指柔情，都透过菩提果，传递给了他。
“公子这下晓得，它到底有何特别了吧？”鲛人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菩提果，回头而笑，“可不是什么情爱，都能结出菩提果的。”
陆南川笑道：“是很特别。不过你们把别人家的儿女情，这么挂在这里，任何人都能看到，真的好么？”
说着，他又看戏般，触碰了一下另外几枚果实。
多数是些凡间小儿女的牵肠挂肚，都是些身份贵重之人，而修士们的情爱，就复杂多了。
陆南川觉得无聊，正打算停手，指尖碰上最后一个菩提果时，却猛地一震。
那是一望无际的绿谷，芳草菲菲，有个穿着青衣的女子，笑容温软，容貌出尘。
衣衫上点缀风纹月印，饰以云纹。
这应该是旁人的视角，目光始终追随者那女子。
“好啦好啦。”女子将手中药篮放下，走到这人身边，俯下身道，“是弟子三十年一次的行医历练而已，大概去个三年左右，也就归来了。修真界才过三个月呢，又不是丢下你不管。”
这人应该是个男子，抬头，并未开口说话。
只是抬起骨节分明的左手，替她拂去眼角沾上的一抹碎叶，然后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不舍、缱绻，柔情。
这……这是……
萧楚歇？？！！
陆南川正准备继续看，鲛人打断他道：“二位，还在等什么呢？”
“等会！”陆南川道，“陆礞，你过来看。”
三清真君当然不可能有窥人隐私的癖好，正打算拒绝，陆南川又道：“萧楚歇。这枚菩提果，里面能看到萧楚歇！！！”
陆北泽这才迈步上前，将手掌也轻轻覆在了红光流转的菩提果之上。
菩提果蕴藏的记忆里，萧楚歇正理了理身上青衣，察觉到眼前人还在盯着自己看，面上划过红霞，道：“等我回来，嗯？别闹脾气，该吃的药要吃。都这么大人了，不能比自己手下弟子还幼稚吧？”
她声音柔如三月春风，眸光清似澄澈湖泊，笑意温存着，微微垂首，轻轻一吻。
“好，都听你的。”男子带笑的声音响起，“等你回来。”
萧楚歇前往凡间的日子里，飞鸟递书，青雀传意。
然后，回忆戛然而止。
只停在了最美好的时候——
萧楚歇送回来的最后一封信上，说她不日当归，嘱咐收信的心上人，照料好自己。
而之后在南明城发生何事……
对比此时温馨暖意，两人都感到背后泛起凉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这男子，未免也太残忍了。
回忆终了，陆南川和陆北泽放开覆在菩提果上的手，两相对视。
“那里应当是虫二谷吧？”陆南川迟疑道，“虫二谷盆地灵草聚集处，不远处的是象牙瀑布。”
陆北泽比他熟，点头道：“嗯。”
“那这男人，是谁……？？”陆南川急问，“能收弟子，地位应当不低，九天神界就这么三家，而且这人书房装潢特别，你可有见过？”
陆北泽摇头，道：“未曾。九天神界之上，能收弟子的人，数不胜数。况且，书房是私密之处，我无事跑人家书房作甚。”
“那声音呢？”陆南川不死心。
陆北泽道：“以前，你听我声，同你听自己声音，可有相同？”
陆南川反应过来：“的确不一样。”
这菩提果里，尽是回忆，自然声相皆是那男子视角。
换句话说，就算他们认识这人，也难以凭借声音辨识。
“两位，可否讨论完毕？”鲛人站在宽达数丈的菩提树下，带上几分不耐，龇开牙道。
陆南川上前一步，眼角余光有些不安地看了陆北泽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态度漠然，一咬牙应道：“可以开始。”
鲛人这才重新笑道：“好！”
她轻拍白嫩的手掌，三声后，一块巨大的月牙石，从树干旁土地里冒出，逐渐升高，成了一方石台。
她随着石台升起的轰隆轻声，朗声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石台上波纹雅致，雕刻精美，凸出的阳刻分别是水中月、镜里花、海上蜃楼、红妆长嫁。
而水中弯月，处于月牙石正中，占了大半。
鲛人继续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周围跟过来的鲛人，有的低声吟唱，不似以往魅惑来人、使其坠海的鲛人吟，而是轻哼慢唱。
最后，月牙石亮起，如天上月，笼罩在白光里。
仔细一听，鲛人们哼唱的是……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意绵绵。
相思情已断。
“两位，手掌放于月牙石上即可。”鲛人笑眯眯地道，“请。”
素白的脸上，透出几分期待。
她们被长怀仙君要求千年守候在此，求到九百九十九枚菩提果。
而这是最后一枚了，若是可以，她们也便不用再苦守这孤岛了。
陆南川心一横，将手掌放于月牙石上，心里直打鼓。
见陆北泽未动，他微微一喜。
甚至心道：“陆礞不干也正好，我一个人试试说不定可以……否则鬼知道这能结出记忆的菩提果，会带来什么。”
他能得到菩提果最好，随口胡扯喜欢什么姑娘，甚至在魔界有过露水情缘都行。
不能得到也罢，软的不行来硬的，总能磨到鲛人泪。
这时，另一只苍白不少的手，也轻轻覆在了月牙石上。
陆南川悚然一惊，就看到陆北泽不知何时，已从后方，走到他身边。
陆南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眼前月牙石光芒大盛，就被拉入回忆之中。
说是回忆，其实也不然。
只是陷入过往之中，陆南川能看到、触到、嗅到、听到，身体是他的，但他却控制不了，只能随着自己以前的动作，继续重温一遍回忆。
从前往后，最开始的回忆，应该是……
他刚诞生时。
陆北泽是手足无措的。
“心魔”这个概念，九天神界甚少提及，像是禁忌，有因为实在罕见，也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所以，陆北泽一开始，竟未选择告知师长，而是瞒了下来。
试图从古卷里查证，这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也拥有他十五岁前记忆的，到底是……
什么东西。
“咦，你不看那些都快断页的书啦？”有天，陆南川正躺在窗沿上，晒着太阳，侧头一瞥，看见陆北泽竟然托了本有图案的书，觉得新鲜。
便跳下窗，走到他边上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