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帘迎他们进屋的正是陶善行在灵源村外见过的,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双烟。
“我有要事来找义父,路上巧遇小嫂,所以同来。”商时风向双烟解释了句,又问,“怎么这么多人?可是出什么事?”
双烟边请二人进屋边解释:“昨日公子大婚,老太太一时高兴贪杯,又多吃了几块肉,脾胃受不住,昨夜里闹起来,原不想惊动诸位,便服了药歇着,不想今早起来症状加重,头晕眼花发起热来,她还想着喝孙媳妇茶,还要硬撑……”说着看了眼陶善行,续道,“老爷太太已经赶过来,把她劝回屋内躺着,大夫刚到,正在里边诊脉开方,小商爷,小娘子,二位先请堂中暂候。”
她说话间唤来小丫头,将商时风和陶善行一并请进瑞寿堂会客的正厅稍坐,又给二人上了茶。因等新妇敬茶,厅中原已坐了些人,见陶善行进来,目光都从内屋挪到她身上。陶善行一眼扫过,人并不多,像主子的只有三个。
穿靛青底织金团花长袄的圆脸妇人堆起笑来:“这是溪白的媳妇吧?”
陶善行忙站起,福了福身,也不知如何叫人,商时风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位是义父叔祖家穆二老爷的太太,你当称一声婶娘。”
“婶娘。”陶善行随其唤道,又递了个感激的眼神予他。
穆家长房三代单传,从穆老太爷那辈就是独苗,最近的亲戚就是他叔叔那一脉,也就是如今被商时风唤作叔祖的那房人。这一房如今都倚仗穆家生活,当家的穆清岩是穆清海堂弟,眼前这位就是他正妻孙氏,今日被请过来见礼。
守在里屋的帘子下着黛蓝底银菊暗纹褙子的妇人闻声也走过来,这妇人年过三旬,模样并不出挑,眼神和善,陶善行又要先见礼,却被她扶住:“小娘子,不敢当礼。”
“这位是李姨娘。”商时风又道。
陶善行来时已经打听过穆家情况,穆家人口并不复杂,老太爷早已过世,穆老太太孀居,当家人穆清海一妻一妾,这位李姨娘就是他唯一妾室。听闻李姨娘原是穆清海的通房丫头,主母赵氏进门后便转而服侍赵氏,因其为人老实本分,穆溪白出生后便被抬成姨娘,替赵氏协理穆府,深得赵氏信任。
李氏是穆清海的妾,陶善行是穆溪白正妻,按理她的确不必向李姨娘行礼,但毕竟是公公妾室,她仍是行个半礼,倒是李姨娘福了身,叫陶善行心中诧异。
穆府虽商贾之家,规矩不多可治下却严,单从这后宅便可看出,这位李姨娘虽有协理后宅内务之权,却半分骄横皆无,足见主母手段与家主之威,就不知这样严谨的人家,怎么就出了穆溪白那妖孽?
“商哥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起来?我哥自个儿都不管的人,你来操心?”不期然间,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陶善行望去,说话的是一直坐在锦凳上的少女,柳叶细眉樱桃唇,生得明艳动人,正吊眼看着陶善行。商时风不理她的讥讽,端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倒是李姨娘开了口:“姑娘慎言。”又向陶善行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小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她是府里的二姑娘从婉。”
穆清海二女一子,前头两个皆为正室所出,长女从英五年前已经嫁人,第二个就是穆溪白,幺女从婉正是这位李姨娘所出。虽说庶出,但因她年纪最小,打小就被宠大,上至祖母父亲,下至兄长姐姐无不疼爱,嫡母亦未苛待,反多有怜惜,故养成目中无人的个性。
这打眼扫过,陶善行竟从她眉眼中看到几分自己过去的影子,只是她的骄纵是装出来的,穆从婉却是真养出来的。
“祖母不是说她被神佛点化变聪明了吗?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不知为何非要把她娶回来?”穆从婉樱唇一撇,语气不善道。她与哥哥打小感情就好,见穆溪白娶了这么个村女,正替哥哥不平,自然要替他说话,逮谁刺谁。
商时风是懒得与她计较,只李姨娘有些着急,怕她说错话,正要劝解几句,里屋帘子一掀,穆清海亲自送大夫出来,身后跟着妻子赵氏并月妈妈与双烟等人,一屋子人都噤声。
陶善行少不得偷偷打量,佟水第一富商穆清海年过四旬,头上无一根白发,人很精神,眉目间仍见俊雅,年轻时想必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再看婆婆赵氏,赵氏闺名嘉春,兆京人士,是前吏部郎中家的女儿,与穆清海也是官商联姻,如今也已年届四旬,可容貌却未见风霜,一个字便能形容——美。
若真要细说,赵嘉春的美,是与生俱来的皮肉骨相,也是岁月刻画的娇媚风情,很是动人。
她忍不住盯着赵氏直看,美人婆婆陪着丈夫送走大夫,回头第一眼就望向陶善行。穆清海已得通传,商时风有要事寻他,此时便不多留,只朝妻子道:“这里交给你了,我有要事,先行一步。”说罢向商时风打个眼神,商时风冲众人抱拳一礼,跟着他离去。
赵氏方前来安众人心:“老太太脾胃失调又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不过需要静养,近日若无事,你们不必过来,一应问安之事都免了吧。”她说了两句,望向陶善行,“溪白那混球呢?”
骂起儿子她半点不客气。
“太太,哥儿……还醉着。”月妈妈闻言从后边上来,代为答道。
赵氏一听就沉下脸:“胡闹!你们为何不拿水泼醒他?”
这话自然没人敢接,沉默了一小会,赵氏自己放柔语气,向陶善行招手:“好孩子,委屈你了。你莫害怕,他就是只纸老虎,日后若他欺负了你,你打回去就是,他不敢还手的。”
“……”陶善行忽然觉得这美人婆婆也不大靠谱了。
就穆溪白那身板,她是用鸡蛋碰石头吗。
见陶善行不大吭声,人长得也不是传言里的拙胖蠢笨,反倒水灵灵得惹人怜爱,赵氏越发觉得她受了委屈不敢明言——小门小户的姑娘,嫁人头日就受了天大委屈,娘家又没钱没势,她只怕是咬牙苦忍,真是可怜。
其实按赵氏所想,这门亲事并不恰当,儿子不喜是一重,勉强陶善行嫁进来其实也是害苦人家,但婆婆力排众异甚至背着他们夫妻下了聘,闹得无可挽回,也只能将人娶回来。赵氏原对这个儿媳不抱期待,只当是娶个冲喜的小福娘,日后好生养着也就罢了,即便老太太说什么神佛点拨,她也没放在心上,但今日一见,却不由怜惜起来,越发温柔道:“别拘谨,过来坐。”将人一起拉到罗汉榻上挨着坐了,方又道,“今日原要敬茶见长辈,不巧老太太病了,你公公又正逢要事耽误不得,只剩下咱娘们几个,俗礼就免了吧,咱们说会话。家里人口简单,你刚才应该都认识了,李姨娘协理内院事务,你有什么要的缺的只管与她开口,平时若无事,就去找婉儿说说话,让她带你各园子逛逛,去你婶娘那里窜窜门子也行。”一时又指几个丫头婆子,“那是我大丫头夏冰,你若有要紧事也可寻她,那边两位你是见过的,老太太跟前的月妈妈和双烟,都是最和善的人。”
被她点到名的人一一应了,连穆从婉也不敢造次。作为佟水第一富商的妻子,赵氏平日里的人情应酬一点也不比穆清海少,再加上她出身官宦,穆家的生意多少也倚仗她娘家之势,她在穆家可不只是内宅妇人,是以没有多余精力分心家事,这才令李姨娘协理。
本来她只等穆溪白娶个伶俐人回来好分她肩上担子,岂料几年耽搁下来最后娶个小家碧玉,纵然不是傻的,要应付穆家这些事恐怕也难,也就没了期待,只当添个女儿好生养着,反正穆家家大业大,不差这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