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又下雪了。
“云儿……”皇后听到风声,急匆匆赶来,正碰上兴文帝拖着萧霈云出了大殿,她看着女儿的红肿的小脸,心疼地说不出话来,萧霈云无声地唤了句“母后。”
还未来得及再开口,皇后便被兴文帝一把推开,他冷着脸拖着萧霈云一路往安定门而去。
这冬天绝望而漫长,刺骨的冷风像是尖刀一样刺在萧霈云脸上,疼得她连喘息都无比艰难。
上了城楼,兴文帝扣着萧霈云的脖颈,将她按在城墙上,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夫婿。”
隔着薄雪,萧霈云的脸依然被城墙坚硬的砾石蹭破了皮,可远不及她心里的痛。
底下乌压压的打成一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厮杀声响彻云霄。
“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霍渊的孽种,他是来为霍家报仇的。”
“你以为他肯娶你是为了你那可笑的爱情么,错了,他只是利用你,一步步取得朕的信任,进而取得朕的江山。而你,引狼入室,害了朕害了全家,萧家的江山不是毁在朕手中,而是毁在你的手中,你才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不,她不是……
萧霈云想摇头,可兴文帝钳制她脖子的手用了蛮力,使她动弹不得,唯有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兴文帝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你总是任性妄为,须知那全是因为有朕,若没有朕的庇护,你还算什么?”
他猛地掐住萧霈云的脸,逼她看向自己,狂怒道:“没有朕,你的下场甚至还不如军营里最下.贱的娼.妓,你一心念着他,朕就跟你赌一赌,看你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兴文帝强拽着萧霈云登上城墙,他癫狂大笑,狰狞无比:“霍凌昭,霍凌昭……你要报仇,先抬头看看这是谁……”
前方没了遮挡,很容易便会跌落下去。而脚下的宫门前,已是尸横遍地的修罗地狱,一摔下去,顷刻便会被踏成肉饼。
萧霈云未料到她的父皇如此疯狂,她大惊之下,本能的想往后退,可却被兴文帝死死抓住:“怕什么,这里风景多好啊,你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吧,朕也没有,陪朕好好瞧瞧。”
兴文帝大笑着将她往前拉了一把,仿佛不尽兴,又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脚,萧霈云吓坏了,整个身体顿时僵住,不敢再挣扎。
急急赶来的皇后看到这一幕,几欲昏厥过去,她大叫一声,再顾不上皇后之仪,三步并作两步往城楼上跑,边跑边喊道:“皇上冷静……皇上……”
萧霈云看着赶来的皇后,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兴文帝冷眼瞥向皇后,喝道:“你再近前一步,朕立刻把她推下去。”
他说着,将萧霈云的身体推出些许,只一手扯着她身后的衣服。
皇后惊出一身冷汗,生生停下脚步,立在原地:“别……臣妾不过去,臣妾就在这,您冷静一点,云儿她什么也不知道,您就饶她一命吧,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亲生女儿?”兴文帝冷声道:“朕没有这样的女儿,就是她将霍凌昭引来的。”
“你不是一直都怀疑,是朕把你的宝贝儿子弄没了么,朕告诉你,在太子失踪那一日,有人曾见到他与平王府的亲信密会,他们密谋什么朕不知道,他怎么失踪的也跟朕无关。”
“还有温桓,他怀疑朕私吞西北的赈灾粮饷,呵呵,朕的好臣子啊,一心忤逆朕,反叛朕,他居然骂朕是昏君,他该死,是他一直刺激朕,逼朕,朕才失手将他推下去的,可惜了朕的禹儿,宁死也要扑过去拉他……”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害得……”
萧霈云含泪摇头,她想说不是她,可这话鲠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兴文帝喋喋不休地说着,面上尽是悲痛之色,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吐露出来,说到激动处,摇首摆尾,捶胸顿足,萧霈云几次站不稳身形,差点跌落下去,直惊出了一身冷汗。
“嗖——”一支白羽长箭带着浓烈的杀气射来,裴红川眼疾手快,拔刀朝那箭头一挑,那箭偏出寸许,堪堪从兴文帝脸边略过。那箭快如闪电,掀起凛冽罡风,裴红川勉强接下,震得虎口发麻,执刀的手不由地轻颤。
“霍凌昭——”兴文帝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他一手擒着萧霈云,另一手胡乱挥舞着叫道:“杀,给朕杀了他——”
萧霈云低头朝城墙下看,乱军之中,一人身披银甲骑在马背上,他一击未中,又从背后的箭囊中取出两支长箭搭起,缓缓拉开了弓。
雪花簌簌地往下落,萧霈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单凭身形她就知道那是她曾朝思暮想的人,他果真还活着,原来父皇说的全都是真的。
熊熊大火将此间烧成人间炼狱,他携满身仇恨而来,宛如嗜血罗刹一般,她以为的夫妻恩爱,不过是他复仇的利刃,而她就是为他递刀的刽子手,竟真的是她引狼入室,害了全家。
一箭穿心有多痛,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四周惨叫声不绝于耳,萧霈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凄然一笑,最后看了一眼成楼下挽弓引箭的他,缓缓合起了眼。
“嗖嗖——”
又是两箭,没有预料中的一箭穿心,萧霈云手被人拉住一扯,脚下空悬,转眼便已落了地。
她忙睁开眼,原来方才那两箭射来时,兴文帝忙于闪避,皇后趁他不备,急奔上前,一把将萧霈云拉了回来。
事出突然,兴文帝未料到皇后竟敢行此冒险之举,大惊之下,竟松开了对萧霈云的桎梏,没了萧霈云做依托,他身形不稳,差点从城墙上滑落。
他惊怒交加,拔刀便向他们母女挥去。
“噗呲——”
一炳尖刀从身后刺穿了皇后的胸口,血迹顿时洇出一大片。
“母后——”萧霈云尖叫道。
皇后却顾不上胸前的伤口,一把将她推向自己带来的侍卫,用尽力气大叫道:“带她走……”
“格杀勿论。”兴文帝大喝道,他此时已无半分理智。
护在兴文帝身旁的羽林军得令,随即挥刀向萧霈云砍去,却被皇后带来的死士拦住,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在城楼上便厮杀起来。
此时叛军的弓箭手齐备,无数弩.箭朝城楼上射来,羽林军慌忙举起盾牌,将兴文帝护在身后,护送他撤退离去,再无暇分心去阻拦别人。
“母后——”
萧霈云挣扎着朝皇后跑去,丝毫不顾乱飞的弩箭,她蛮力冲撞,那侍卫好不容易才将她制住。
皇后倚着城墙,胸口鲜血滴落在雪白上,猩红一片,格外刺眼,她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朝他们挥道:“走……”
那侍卫横下心,抱着她的身子强制将她带离。
萧霈云被强行带走后才发现,那侍卫是温君彦所扮,她愤怒的敲打他,挣扎着要回去找自己的母后。
温君彦却只冷冷说道:“她拼死也要救你出来,如果你想让她死不瞑目,你就只管回去,就让那二十多名死士为了你,白白送掉性命。”
“我要回去,温君彦,你不要管我……”
萧霈云满脑子都是皇后胸口殷红的鲜血,她挣脱他的双手,转身便往回跑,忽觉肩处一滞,上身已动弹不得,行尸走肉般被温君彦拽离。温君彦带着她,企图闯出宫去,但各处他能想得到的地方,都有无数银衣铁卫守着,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温君彦只能带着她躲起来,他看着悲痛欲绝萧霈云,心里也如刀割一般,若他们失手被擒,她的下场该是如何的惨烈……
叛军强攻近半个时辰,终于破了第一道宫门,很快整个皇宫都被控制了。
映天的火光照亮整个雪夜,城楼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此刻遍地脑浆肚肠,大雪也盖不住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恶心的令人作呕。
一个身披银甲的男人缓缓行走在这残壁断垣间,他挺鼻薄唇,端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他走得极慢,任由血污染脏了他的战靴,他却浑然不觉,那双风流无匹的桃花眼,将每个角落都看得格外仔细。
二十年,终于回来了。
他犹记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之夜,母亲将他从梦中摇醒,那时他睡眼迷蒙,傻呆呆地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母亲没有回答,急慌慌地把他拉起,胡乱地给他穿好衣服,将他抱给管家。他清楚的记得管家同母亲保证:“夫人放心,只要老奴活着,绝不会让少爷出事。”
母亲红着眼嘱咐他们千万小心,那时他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任由管家抱走。可当管家刚一踏上府内的院墙,便被无数箭矢逼了回来,他钻在管家怀里,才看到府外已被羽林军团团围住,墙根下,是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他们见有人往外闯,发疯似的往院内射箭,最后索性爬上了围墙守着,整个穆武侯府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管家不得已,护着他回到前院,却看见兄长霍凌霄手执银枪,双膝跪在雪地里,了无生气的垂着头,鲜血沿着他的头发、唇角流下,融化了他身前的白雪,年幼的他头一次对死有了概念。
昔日尊贵威严的穆武侯府变成了人间炼狱,男丁奋力顽抗,却被围墙上的弓箭手当靶子一样射杀,家中女眷皆被拉进房中……
“主上,发现前皇后的尸体。”搬运尸体的士兵前来回话,惊醒了沉浸在噩梦里的他。
他豁然睁开眼,赤红的双目十分骇人,那士兵心中一惊,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带我去。”
皇后死在了安定门的城楼上,她身前大滩的血迹已凝结成冰,尸体覆满了新雪,早已冻得僵硬。
他盯着那具尸体许久,方才说道:“葬了吧!”
“主上,欧老太爷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狗皇帝的妻女……”那士兵犹豫说道。
“他要活人,我自随他,死人要来干什么。”
“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那士兵犹豫再三,又道:“太爷曾特意交代过,他谁都可以不要,唯有连云公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小心覷了眼主上的面色,毕竟那连云公主曾是他的妻,见他神情淡淡,倒不甚在意,又继续说道:“那连云公主已被陆将军捉住,属下前去要人,但陆将军不肯交人。”
“在哪儿?”他淡淡问道。
“属下这就带您去。”
温君彦和萧霈云是在玉寒殿中被找到的,此处偏僻破旧,是唯一他能想到的藏人的地方,可惜又有什么用,乱军冲进来时,必会仔细搜索皇宫每一个角落,藏在此处也不过能稍稍拖延些时间罢了。萧霈云抱膝坐在墙角,将头埋在臂弯里,温君彦在一旁守着她,直至玉寒殿的门被推开。
那人一身银衣软甲,修长的披风拖在地上,映照在飘雪的寒夜里,直冷到人心里去。
温君彦豁然起身,拦住他的去路。
萧霈云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初看人时一片模糊,待那人更近了些,她才看清楚,那张夜夜萦绕她梦中的脸。
“真的是你!”她猛然起身,奔至他面前,双手抓着他胸前的软甲,眼泪划过被风吹干的脸,刺痛无比,她无声问道:“为什么?”
欧伯卿低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激怒了萧霈云,她疯了一样拍打他,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萧霈云得到答案,笑了起来,她笑得无比凄凉,她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她为了他,不惜以身试药,为了他,不惜与自己的父皇翻脸,她是那么相信他,那么爱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却从来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原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多么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