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夜寒,阵阵寒风呼啸而过,此时华灯初上,萧霈云失魂落魄的走在长街上,满脑子都是欧伯卿挥之不去的身影,她的心如坠冰窖,满街迎来送往,熙熙攘攘,似乎都与她无关。
“卖酒卖酒,上好的千日醉玉冰烧……这位夫人,要来点么?”
一个头裹方巾,肩搭抹布的店小二拦住她的去路,他见萧霈云锦衣华服,眼角有泪尚未风干,面上已然冻得青紫,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媳妇儿受了委屈跑了出来,便忙上前招揽客人,笑道:“天冷了,我家的酒不仅能暖身子,更暖人心,夫人要不要来点?”
人家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萧霈云木然地点点头,跟着店小二往那店中走去。
这酒楼不大,四周的墙壁斑驳,门窗的朱漆也已褪去五六,看起来有些年头没修缮过了。
许是因为天寒,大厅内倒也坐满了人,各种划拳吆喝声交织,显得十分嘈杂。正门对着柜台,台前站着一个身着绛红布裙的黝黑妇人,正叉腰指挥着堂上的酒保伙计,她嗓门尖利,店内大汉的划拳声竟也盖不过她。
那黑妇人身后,一个肥头大耳的胖掌柜趴在柜台上,正娴熟地将那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他将手指放在舌尖一沾,捻着账簿又翻过一页。
大厅中间辟出一小块地给说书的用,那说书佬儿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声音却十分洪亮,不同于那黝黑妇人的尖锐,他字正腔圆,讲得很是卖力,奈何周围嘈杂,认真听的却没几个。
店小二将萧霈云引到偏角的一张桌子前,麻利的扯下肩上的长巾,将桌椅板凳重新擦了一遍,客气笑道:“您别瞧这桌偏,但既不近门也不靠窗,不用担心冷风灌进来着凉,还离说书的近,您可以边吃边听,可是好的很呐。”
萧霈云此时无心讲究,自顾坐下。店小二笑呵呵地问她来点什么,原是问她要点些什么下酒菜,但她口中喃喃,只说要酒。
那小二看她神情恍惚、双目垂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敢惹她,应了声好,又添了些茶水,便招呼酒保上酒。
酒入愁肠,萧霈云一碗接一碗地灌下,辛辣的津液滑过喉间,不仅没消愁,反而变的更清醒了。
萧霈云喝得猛烈,被呛得狂咳不止,只觉得胸口疼得要炸了,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须臾间,正看到欧伯卿长身玉立,微笑朝她招手,她双眸一亮,心中欢喜不已,便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不料却抓了个空。
看着空落落的手,萧霈云有一瞬的愣怔,她眯眼环伺四周,眼前模糊了又清晰,嘈杂声由远及近,身处之地依然是那间小酒馆,哪里有半分欧伯卿的影子,方才那一幕原来只是她醉酒后的幻觉,萧霈云悲从中来,不禁伏在桌上恸哭起来……
“别看这东岐蛮子如今张狂,往前倒退三十年,却是我朝的手下败将。”
那说书人手中的折扇一旋,将话头顿住,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方才又道:“话说当年,那寒水关连同周围的五座城还是东岐的地界,他们便时常犯我边境,扰我百姓,奸.淫掳掠,烧杀抢夺,那可真是无恶不作。彼时东岐兵强马壮,铁蹄过处寸草不生,我朝却是久未征战,兵弱将寡,双方实力悬殊,以致我军节节败退,眼看东岐蛮子就要破了边境最后一道关卡——瞭城,满朝文武却束手无策。”
那说书先生讲得眉飞色舞,旁边诸人听得兴致勃勃。
“那怎么办?”众人问道。
“就在朝廷决定修书求和的时候,穆武侯的大公子霍渊请缨出战,当时他尚年少,亦无领兵作战的经验,所以朝中争议颇多,但这霍公子是个铁硬脾气,当即上书禀奏道‘我大兴泱泱大国,岂能不战而败,臣愿立下军令状,若失寸土,愿受军法处置。’皇帝这才封他为征东大将军,允他率军出征。”
人群中不知谁叫了声好,那说书佬又道:“那东岐蛮子看战前叫阵的是个脸生的少年郎,根本不放在眼里,霍小将军与他们打了几场,皆都战败。”
众人哗然!
“啊?那还说什么东岐手下败将,简直丢人。”
“本以为能有多精彩呢,这就给人家打败了……”
“原来是个吹牛皮的,还敢立军令状,这不是找死么?”
说书佬神秘一笑,“非也非也,霍小将军足智多谋,他示敌以弱,鼠窜而逃,实则是为了诱其深入。果然,那东岐蛮子小赢几场便上了头,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一路追着霍小将军至秃瓢山。那秃瓢山形如水瓢,地势险要,霍小将军早在那里设下埋伏,就等这一招请君入瓮使出来,便将那东岐蛮子六万大军尽数歼灭。”
东岐再度骚扰大兴边境,前些时日寒水关告破,朝廷却迟迟不肯出兵,只能一退再退,是以百姓间的情绪也十分低迷,乍听这霍将军神勇无敌,皆惊奇不已,急急追问道:“然后呢?”
“霍将军用兵如神,重挫东岐蛮子后,我军士气大盛,他便趁热打铁,夜间亲率五千精锐奇袭寒水关。那寒水关易守难攻,是东岐边境的重要屏障,秃瓢山那六万亡灵全是关内驻军,此时守城人数锐减,又被霍将军先发制人,一夜之间便被攻克,霍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短短半月之内连拔东岐五城,使那东岐蛮子不得不退入金岩关内死守。”
众人闻言,皆连连拍手叫好,一时楼内嘈杂不休,都在感叹朝中有如此强将,实乃大幸,群情激昂时,一人插话道:“我朝有如此骁勇的大将军,还需怕那些野蛮鞑子么?怎么这次却没有派霍将军出征?”
此言一出,犹如冰水灌顶,听书的人都疑惑起来,纷纷看向这佬儿,他张了张口尚未出声,另一人便抢道:“这霍将军的确厉害,可京中叫的上名号的侯爵,就没有叫穆武侯的,武官之中似乎也没有姓霍的,你这佬儿又是哪里瞎编的故事?”
那说书佬儿回头看他,只见说话的是个身着短衫的青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他笑眯眯的摇头叹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你们这些年轻人尚未出生,自然没听说过,回去问你的爹爹妈妈,他们兴许知道。”
他说着便将东西一一收入随身的布袋中,眼看是讲完要走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拦住他的去路,说道:“你别急着走,再讲一会儿,大不了多加你几个茶钱便是,这穆武侯如此骁勇,怎么如今却没了名姓呢?”
其余听客也纷纷附和。
那老头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加多少茶钱都不够买命的。”
大家见他推诿,只当他故弄玄虚,那青年不屑道:“我瞧着就是瞎编的,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除了你之外,咱们在场的就没人听说过,就算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那霍将军已不在人世,但大家都知道这爵位乃是爷爷传爹爹,爹爹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莫非这霍将军绝后了不成?”
“就是就是,说不定回来进宫当了太监,那玩意儿都没了自然就生不出儿子了。”另一人嘻嘻笑道,他口中的浑话霎时引起一阵哄然。
那说书佬儿闻言大怒,将手中的布包一摔,斥道:“胡扯,霍将军戎马一生,威名赫赫,怎会进宫做那断子绝孙的内侍,你休要胡说八道,毁人名声。小老儿告诉你,他不仅承袭了爵位,还娶了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呢。”
“那他人呢?你倒是别卖关子了。”众人起哄,硬是不放他走。
“也罢也罢。”那老头拗不过,复又坐下,继续说道:“霍将军一战成名,自是威名远扬,他东征西讨,令四方诸国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妄动侵犯大兴的心思,从此边境安稳,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
话到此处,那说书佬儿长叹一声,橘皮也似的脸上尽是悲苦神色,众人不解,问道:“这天下太平,再好不过了,你又叹气什么?”
“霍家原本就是开国功臣,霍将军的爷爷身负从龙之功,底下能人名将倍出,正是满门荣耀。可树大招风,各种忌惮、嫉恨也随之而来,到他父亲那一辈本已交出兵权,力求自保,奈何东岐犯境,朝中无可用之将,霍家满门忠烈,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霍小将军主动请缨本已犯了忌讳,偏偏他还屡建奇功,使得边境诸地只知将军不知皇帝,至此霍家盛名已尽极致,再加上那时新皇初登大宝,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时四方臣服,天下归心,霍家便再无用武之地,兔死狗烹的结局再寻常不过。”
那佬儿言语间满是悲切,他虽没详说,大伙儿却也都明白了,自古以来帝王最忌惮的就是功高盖主的武将,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霍将军纵横沙场,英明一世,却这般悲惨收场,引得众人唏嘘不已,久久不能平复。
说书佬说完,也不急着走了,他朝那酒保要了壶上好的玉冰烧,指着先前说多给茶钱的大汉,笑道:“这酒记他账上。”
那大汉嘿地一声,开口道:“你这佬儿,还惯会占便宜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听说书听的高兴,也不与他计较。
众人听完故事,就着话题各自讨论开来。
那短衫青年眼中满是神往,说道:“想不到我朝还出过这么厉害的将军,我也想从军,我也要上战场杀他东几个岐蛮子。”
与他同桌的还有两个男人,看起来虚长他几岁,但都与那青年面容神似,大约是他的兄长。
其中一人说道:“从什么军,你以为战场是什么地方,建功立业哪是那么容易的,何况那霍将军什么下场,你没听见么。”
那青年却不以为然,说道:“铁血男儿自当以身报国,若是成天怕这怕那的,能成什么事,二哥你说呢?”
那始终未开口的二哥点头道:“我相信霍将军肯定也知道战场上刀光剑影,凶险万分,也一定猜得到太过锋芒毕露,结局定当凄凉,但国家有难,他依然挺身而出,单说这一点,就值得我们效仿,眼下东岐卷土重来,若用的到我们,就绝不能当缩头乌龟。”
“呸,效仿个屁,你们别听了两句说书就上头,你们都去从军了,爹娘怎么办?”那人拾起面前的花生米,嚼得咯吱作响,又道:“数月前,去章州治水的皇太子失踪了,皇帝派自己的女婿去找,也没什么音信,清早我瞧着那章州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是腰缠白布入的城,十有□□是遇到不测了,人家坐拥天下,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儿子女婿,你们两个臭鱼烂虾可别让咱爹妈操心了。”
话音刚落,眼前一晃,面前有什么东西飞来,正把他面前那碟花生米砸的稀烂,他大叫一声,连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个酒坛子。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便觉一股蛮力将他扑倒,他“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那蛮力来自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潮红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那女子将他撞倒后,自己也随他倒地,双手却扔紧紧抓着他的领口,赤红着双眼大叫道:“他们没死,他们没死。”
他的两位弟兄见状,忙上前欲将两人拉开,厅中众人听到响声,也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那女子此时半醉半醒,发髻凌乱,脸上因长时间趴在桌上咯出了几道印痕,端是狼狈不堪。
众人调笑道:“你这是怎么欺负人家了?”
被抓的那人腾地红了脸,辩道:“谁欺负她了,我不认识她。”
转而横眉冷目,对那女子斥道:“你这疯子,快给我松开。”
他的二位弟兄也上前拉扯,纷纷劝道:“有什么事慢慢说,你先松开。”
那发疯女子只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口中不住叫道:“他们没死,他们没死……”
“你再不松手,我对你不客气了。”他气恼不止,又挣脱不开,因对方是女人,实在不好下手,只能加重语气呵斥她两句。
女子目眦欲裂,吼道:“你说,他们没死他们没死……”
因着动静太大,引得众人侧目,那人难堪至极,他虽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谁,但一时恼羞成怒,脱口道:“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疯女人闻言大受刺激,状似癫狂,一拳朝他面门砸去。他见状一惊,忙将头往后偏去,位置偏了两分,拳头正落在他左侧鼻梁上。
疯女人这一拳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他只觉鼻内一酸,一股热流自里面涌出,登时捂着鼻子嗷嗷大叫,那女子不肯罢休,死死拽着他,他使尽浑身气力才将身上的疯女人推了出去。
热流啾啾往下涌,他伸手去摸鼻底,抹了一手鲜红,他怒火中烧,顾不上别的,只想好好教训这疯妇一番。
“羽林军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一时看热闹的人慌作鸟兽散,只怕平白被牵连。
那流鼻血的男人失了理智,他没有随众而去,他撸起袖子冲到疯女人面前,抬手就要给她两个耳光。
他运足了力的手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人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只见是位身着铠甲的将军,他盯着倒地的疯女人,面色又冷了几分,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将那人捏得生疼。
“将军明查,这女子发疯打人在先,可不关我家哥哥的事啊。”那青年见兄长额头上已沁出了冷汗,忙上前说道。
那将军将手中的人甩开,冷声道:“滚。”
他们不敢多说,忙扶起受伤的兄弟,三人匆忙离去。
那将军蹲在地上,将那发疯女子扶起,她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人,颤声喊道:“温君彦……”
那疯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悲痛欲绝的萧霈云。
温君彦见她模样,眼中满是心痛,他伸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去,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这么糟践自己。”
萧霈云闻言再度崩溃,她胡乱拍打着温君彦,大哭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除了这两句话,她再说不出别的了,她哭得肝肠寸断,往日她最爱美,一颦一笑皆娇媚可人,从不曾如此失态过。
温君彦在旁守着,不再多言,任由她肆意发泄。
萧霈云哭了许久,打许太久,精神身体皆疲累,再加上先前猛灌了不少酒,此时酒劲上来,一头栽进了温君彦怀中,醉倒过去。
京城的上空乌云滚过,未几便悠悠飘起了雪。整条街都被禁军占着,那锃亮的铠甲和兵器在白雪映衬下闪着寒光,显得格外肃杀。街头巷尾早就围满了百姓,都在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竟惊动了这许多的羽林军,几个胆大的站在高处踮脚昂头,不住地朝里观望。他们也不顾风雪夜寒,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议论开来……
此时酒楼之中的闲杂人等已被肃清,萧霈云靠在温君彦怀里,已然沉睡,只是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温君彦手下路苟壮起胆子上前问道。
萧霈云这样倚着温君彦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却丝毫未有转醒的意思,那掌柜偕同老婆伙计都钻在柜台下瑟瑟发抖了许久,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
温君彦抬头,见她身侧的木桌上歪七扭八地倒着许多酒瓶,不禁皱紧了眉头,以她的酒量,这样狂灌猛饮,后半夜肯定要遭罪。他伸出手,往萧霈云额间探了探,她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就这样出去,势必得受风寒。
“传令收兵。”温君彦说着,抬手解下披风,小心地将萧霈云拢起,旋即将其背在身上。
那柜台下的老板一见他起身走来,抖得更厉害了。
温君彦从腰间摸出块银锭,放在那柜台上,说道:“这锭银子付她的酒钱,剩下的权当赔偿店中损失。”
那老板听他声音平和,也无初来时的杀伐戾气,这才壮着胆子从桌下拱出。这小酒楼平日招待的都是寻常百姓,赚不了几个钱,这锭银子足够付他三月的流水。胖掌柜拿起银子,用后槽牙咬了两口,确定是真的,登时大喜,身体也不抖了,声音也不颤了。
“今夜之事也莫要多嘴多舌。”温君彦淡淡道,言语间却甚是威严。
那老板喜笑颜开,保证道:“军爷放心,小人省得,小人从未见过这位夫人,只是几个醉汉打架斗殴,这才引来了羽林军……”
温君彦点点头,只要此事不影响到她的声誉,随他怎么编。
“头儿,要不然我去弄辆马车?”路苟又道。
他们这阵仗,外面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坐车出去太过招摇,难免引来诸多猜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