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巷子里,离东南门几步之遥。
宝珠搀扶着苏玉进了车内,车夫收钱办事,很识相的不看不问不听,上了车只顾闷头赶路,绝不扭头看里面。
马车里是精心布置过的,车内用褥子铺得柔软,还有枕头和被子,靠角落的地方是一个竹篮,里面水壶和干粮一应俱全,一看便知,是为了让苏玉这身受重伤的人能好好跑路而备。能想这么细的人,除了碧玉还能有谁?
宝珠在车里照顾苏玉躺稳了,在一旁坐下的时候方才发现腰间挂了个鼓鼓囊囊的锦囊——这本是在碧玉身上的,是她俩分头行动时,碧玉去何子青的书房偷的药与银两,顺便把他挂在墙上珍爱的宝剑也拿了来。
当时原本是她要去,因为碧玉腿不方便。然而这丫头死活不肯,借口说四处找关押苏玉的地方太费精力和体力,她的腿受不住这些。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她怕小姐在何子青的书房出什么事,才主动请缨的?
锦囊里的药和银两不少,可见碧玉是摸到了暗格才能找到这些。
想到此处,宝珠垂眼看着锦囊,双手反复抚摸着它的布料,仿佛感觉上面还有碧玉的体温。她的心是无声无息的钝痛,痛到窒息,痛到一想起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与她的碧玉相见,痛到一想起自己把她单独留在门的那一边让她自尽,就感到窒息似的,连呼吸都断断续续,是抽泣又没有泪的模样。
这悲伤过于沉痛,打击过于沉重,让她竟在这样大的噩耗之下哭不出来,只紧紧地捧着锦囊看着、摸着。
她这个样子,让苏玉也倍感痛楚,撑着身子坐起来,与她轻声道:“不要忍着,哭出来会好得多。”
宝珠抬起空洞的双眼看向他。
双唇颤抖,却是一滴泪都没有,只是毫无血色的脸和他相对。
半晌,她反应迟钝似的,低下头,从锦囊里拿出一枚蓝色的瓷瓶子,嘶哑着对他说:“这是玉华丹。”
苏玉也没听过此物,就问:“和你给我之前吃过的那种丹药一样么?”
“这个更好。”宝珠呆呆的看着这个瓶子,也不抬头,只低头呓语般的继续说,“以前我就听说过,它是景国国王进贡的上品,被表哥扣了下来,能让人起死回生,治内伤有奇效。你看,她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给你拿了这瓶药……”
这瓶药是何子青出门办事时必备的神药,也是在家养生练功时的辅助,碧玉能找到此物,一定下了不少辛苦。
宝珠倒了一粒在手心给苏玉:“服下它,气运丹田,试着运功看看。”
苏玉一怔:“我……不会……”
宝珠呆呆的看着他,宛如没听懂。故而,他只得又说:“我不会内功,白师父只教我剑术强身,没教过内功心法。”
“哦,”宝珠应了一声,“没事,我教你。”
苏玉看她这痴痴傻傻的模样,感觉此刻和她聊天也聊不出个什么,说些安慰的话,想必她也听不进去,便将这丹药重新放回到瓶内,轻声道:“此地也不是个学习的地方,我如今还撑得住,稍后再说也不迟——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然而宝珠把药瓶放回锦囊,紧紧地抱着它,只坐着发呆,不回答了。
她这样子,堪称在要疯的边缘,苏玉也不敢又更多的刺激,于是也闭了嘴。
车内陷入死寂。
宝珠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虚无黑夜,满脑子只有碧玉。她是怎么和自己商量的逃跑路线,怎么打算的住宿,怎么想的下一步……宝珠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回忆着她们短短这一天的所有片段、全部细节。
回忆得久了,几乎感觉这一天过得很漫长。
看着夜色,又明知这一天是多么短暂。
想了太多次,好像很多细节又都模糊了。她甚至把碧玉的一颦一笑都要想模糊了,这让她很害怕,怕抓不住与她相处的最后点点滴滴的回忆,怕她真的在心里模糊起来。
她一夜无眠。
苏玉也没睡着,只在身体极其疲倦的时候情不自禁睡了一阵子。再醒来,马车还在跑,天色依然黑,宝珠还在对面坐着发呆,锦囊和宝剑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性命似的。
苏玉想,没了碧玉的宝珠,就像断了手和脚一样。
这种滋味儿,他受过。
起先是悲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之后,等那悲痛的浪潮慢慢退去,恐惧就会接踵而至。那是夹杂着孤独、无助与惶恐的感受,因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前途也什么都不知道,这恐惧和孤独会成为压倒精神的最后稻草,非常可怕。
他看着宝珠,心中百感交集。碧玉的死亡对他的冲击不比宝珠小,如果说宝珠是悲痛到无以言表,苏玉就是无颜内疚得无以言表。
为了救他,这两个姑娘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他这般拖累她们,还算什么男人?
默默的闭上眼,苏玉眼角落下泪来——若有机会,倘若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给他,他必要为碧玉报了这个仇!
天将微明之时,宝珠叫停了马车。
他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下了车,她将后续的银两如数付给了车夫。而就在车夫低头点银子,宝珠拿行李之时,苏玉忽而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抽出了宝珠腰间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