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漫,宝珠背着碧玉往山上前行。
月明星稀,她虽然是上坡路,却丝毫不觉得疲惫,终于能逃脱现在的生活,去找她的父亲——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的精神,赋予她力量,让她像昨夜下山潜逃的苏玉一样,充满了活力与向往,代替了疲惫和恐惧。
因为上次的逃跑失败,这次苏玉格外留神,一路跟在宝珠身后很注重清扫足迹。春末夏初,气候湿润而泥土柔软,他一路走一路撒些枝叶或清扫足印,仔仔细细的瞒天过海。
走入林子的时候,他们歇了脚。
宝珠查看了一下碧玉的伤势,血没有再渗出来,人也没有再发烧。
“天快亮了,”她说,“你说的那个山洞在哪儿?”
“往南再走些就是,”苏玉说,见宝珠已经是热汗淋漓,就从怀里掏出个水袋递给她,“喝些水吧,后面的路我背着她。”
“你从哪儿拿的!”宝珠大为惊喜,本就口干舌燥,此刻也不再谦让,拿起水袋便连喝了几口,只是喝得有限,给苏玉和碧玉还留了很多。
苏玉笑了笑,挨着她坐了下来:“我早上去那户人家,就看到了水袋,想着总要用它,自然临走时得拿上。人不吃饭,大概能扛着饥饿坚持一段时间,不喝水可是万万不行的,有了它就好办了。”
宝珠歪着头看他:“你不生气啦?”
苏玉见她这动作里透着憨态可掬的俏皮,是相识以后从未见过的神色,猜她是抛弃了少奶奶的身份桎梏,身心轻松愉悦了许多。这神色,这模样,倒还真有点像他许多年前看见的那个在草丛里捉蛐蛐的丫头。
他瞪了她一眼,是个要板着脸假装严肃,却又实实在在严肃不起来的模样,只道:“我这么大个人,能让你气着吗?”
宝珠抿嘴笑,不言语,还记得方才他勃然大怒又不敢大声喧哗的模样。
他又说:“少奶奶,常言道xx无情,戏子无义,你就不怕我把你俩给卖了?”
“我可是个扫把星,”宝珠笑盈盈的说,“你先要拜拜神仙,当心我把你克了吧!”
苏玉伸出手,指了指她的眉间:“你可真是个扫把星,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宝珠一笑,心想,我若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哪有这一片广阔的天地?她怡然自得的抬起头,仰望星空,对苏玉说:“我再也不想当什么宝少奶奶,也不想当什么大家闺秀了,我就是宝珠,我要去边关找我爹,和他永远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苏玉轻声提示了一句:“边关很苦的。”
“可我有爹爹。”她说。
他笑了笑,不说话了。
宝珠说到底还是孩子气,以为逃离了何子青,逃离了南方陈家就万事大吉了么?她回到她爹爹身边,就可十全十美了?她那远在边关的老爹要真那么好使,她还至于寄人篱下到这个地步?
可他这些话都不能和她讲,自觉也没那个必要讲。有一点这丫头是你说对了的,他留在中原始终不安心,不如往远了跑,越远越好,跑到何子青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安心心做个人。
将近十年了,他做过阶下囚、做过苦役犯、做过卑贱罪奴,吃尽了人间的苦,受够了人心的恶,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做人了。
“去边关很苦,这一路也不容易,”他对宝珠说,“你说你不要做少奶奶,也不做大家闺秀,那你能吃得了苦么?若是跟着我走,可不是游山玩水的。”
“我能呀!”宝珠说,“我不是那弱不禁风的纸片人,风一吹就倒了,我是自幼习武的,我爹教我严苛得很。更何况,此行不易我早知道,否则也不会张口和你提这事儿了。”
苏玉笑了,一语道破:“这些时日,我们必要东躲西藏,吃的东西恐怕连那碗素面都不如,更有可能,一两日都没东西吃,怎么办呢?”
宝珠怔了一怔。
没想到她那时的挑食与心思,他都尽收眼底。
“我说了,”她应道,是有些心虚的神色,“我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大家闺秀了,自然是随遇而安。”
苏玉还是笑。
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决心也坚定。
真的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扎了何子青一刀,一门心思的要逃命,以为逃出何府的大门,逃下山去躲一躲,就能有一线生机。可是呢?最终还不是落入魔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他背靠着树干,眼望着黑夜,想起了十年前那些遥远的往事。
那时,他是京城里崭露头角的新星画锦堂,穿着花影重叠的衣,唱着狼骑竹马的戏,水袖摇曳、身姿娉婷,所有的心思都在练唱功、演好戏上。哪想到被何子青看中,更想不到被大师兄暗地里卖了,骗到府里。
在何府,他以为自己是座上宾,着实过了两天吃香喝辣的日子,傻乎乎的等着戏班子来跟自己会合。有小师妹最爱吃的酥皮儿点心,他用手帕仔细的包好,想等她来了给她吃;有大师兄和二师兄最馋的好酒,可师父是不许他们沾酒的,他想演完戏后怎么能要上两瓶,偷偷的给师兄弟尝尝,就一小口,解解馋。
他心里想的都是他们,唯独没想到自己的遭遇。
何子青破门而入,不由分说要对他图谋不轨。他吓死了,想也想不到大少爷这堂堂男儿居然有如此行径!左逃右窜、好话说尽都不好使,眼看着被堵在床畔就要坏事,他情急之下掏出靴子里的匕首,一刀扎在了何子青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