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宝珠犹犹豫豫,开不了口让他知道的时候。苏玉在小院儿的门槛上坐着,仰望星空,也犹犹豫豫开不了口。
他们跑出来一整天了,何子青的善后队伍再慢,到这时候也应该清点出人数,发现他们失踪了。他是何子青心尖儿上的人,一天不揍他,何子青这一天就浑身难受;她是远道而来的表妹,再怎么不受待见也好歹是个人物,如今齐刷刷的都没了踪影,不报官才怪。
他得走。
等了这么多年才有机会重见天日,怎么着也不能把这大好机会浪费了,若是此番让抓回去,依着何子青的性格,不把他打成残废让他再也跑不了才怪。
但怎么跟宝珠说呢?苏玉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一不是她手下的奴才,二没有伺候她和碧玉的义务,三已将她们安置在农家养伤情至意尽,实在是好人做到了底,也不必和她做什么请示汇报,趁着夜色溜了也就罢了!
他溜溜达达的来小屋转了一圈,看见宝珠挡着简易布帘,大概是在给碧玉擦身子。如此,他便不言不语的退了几步,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越发笃定了逃跑的心思——这心思甚至让他有些小兴奋,在暗无天日的何府里关了这么多年,终日里与打骂为伍、羞辱为伴,几乎没什么真正让他发自肺腑高兴的事情——与那些打骂他的家丁苦中作乐久了,他差不多也要忘了真正的开心是怎样的感受。
如今,是难得的,真正的开心了。
夕阳西下,苏玉只觉得前途大好,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夜色更深,宝珠和碧玉的小屋早早熄了灯,苏玉和老农妇与锁柱一个屋,在床边侧卧,几次三番的赶走倦意,随时准备着偷跑。
这个锁柱睡觉不老实,可能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干农活也不能把这精力体力消耗殆尽,也可能今天家里来了三个陌生人,让他莫名有些人来疯,他半天不睡,一会儿起来喝口水、一会儿吧唧吧唧嘴、一会儿挠挠痒痒。
老农妇睡觉又轻,在锁柱又挠又抠之际低声喝他,让他快睡,嫌他乱动扰了自己也扰了客人。
一个不睡觉,一个睡觉轻。
苏玉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万籁俱寂,锁柱和老农妇此起彼伏的打鼾之时,连忙无声无息的坐起身,小心翼翼的下了炕,窸窸窣窣的穿戴完毕预备偷溜。
然而轻轻巧巧的出了门,在月光下却是一怔,发现宝珠居然没睡,正坐在院里的磨盘旁仰望星空。
她回过头,有些诧异:“你也睡不着?”
苏玉心一沉,心想这少奶奶是下午睡多了不困么?还是照顾病人不嫌累?深更半夜居然不睡觉!
他如今依稀觉得她有点像扫把星了。
然而此时此刻硬要跑,是跑不成的,他谨慎得很,知道碧玉重伤,她独木难支必不肯痛快的让他走,若是口角起来扰了老农妇和锁柱,恐怕要惹不必要的麻烦。不得已,便只能耐着性子在她身边坐下,半真半假的应了句:“是啊,愁的,睡不着。”
“愁什么?”宝珠浅淡的笑了一笑,月色皎洁,更显得她肤若凝脂、绿鬓如云,只是目光楚楚,并无愉悦,笑也笑得有限,“愁这几天表哥就会找下山来,挨家挨户的搜我们?”
苏玉也笑了笑,心想你既然知道,就该善解人意让我走。
于是他说:“我是愁得很,也怕得很。若是他找到我们,恐怕下次见面,我就不是个全须全尾的人样儿了。”
宝珠无言。
他愁,她更愁!
苏玉被抓,自然不得好结果;而她又能好到那儿去?继续当她那暗无天日的寡妇,在何府不冷不热的过日子,最终送回南方陈家,伺候那双不待见她的公婆。
他们说到底是一样的归宿,只是她稍好些,至少不会被打残罢了。
想到此处,悲从中来,又感到讽刺无比,情不自禁噙着泪笑出了声。
苏玉扭头看她,只一眼,约莫也就知道了她的心思。可知道归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又有碧玉这么个拖累,他哪能带她跑?故而,她不说破,他也就不言语,只目视前方的坐着,之前是半真半假的愁,现在摸清了宝珠的想法,是真愁起来了。
刚才那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豪情壮志,如今几乎殆尽。
俩人静默了半晌,宝珠说:“碧玉退烧了,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知道渴,方才念叨着要水喝。”
苏玉点点头:“好事儿!”
宝珠好容易开了个头儿,可后面的话继续说,又实在是难以启齿。
可眼看对方没有接茬儿的意思,她又不得不把话说透。
在说下一句话的的时候,她内心最后纠结了片刻,把晦暗前途和尊严面子再次掂量了一番,最终只能说:“我若是被表哥带回去,名声什么的且不论它,今后恐怕也与坐牢无异,等被送回了南边,大概此生也就……”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
苏玉垂下了眼,心想这个丫头还真是厚着脸皮要跟自己走!为今之计,是要速战速决的拒绝她,虽然她也挺可怜,但自己更可怜,便说:“我其实是……”
“我已无人指望了。”宝珠立即说。
此言既出,苏玉心里真是要爆炸了,她这话什么意思!何必如此对他苦苦相逼!
他烦躁不已的站起身来,是个想说话又不敢在寂静的夜里大声的模样,原地绕了一圈,他低头看着她,压着声说:“如今碧玉伤重,何子青恐怕明日就会找到村里,以我们三人的腿脚怎么跑得过他的人马?”
宝珠也站起身来:“碧玉既已退烧,我们就连夜离开,暂且避过风头,然后再想法儿找个马车,自然就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