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晓舟珩自觉深陷囹圉之时,似有一人亦与他同颓——离金陵城几十里的地方,一辆马车自西向东,缓缓驶入镇江地界。
风似不经意掀开了车帘,初升阳光洒进车内,不偏不倚照在了车厢中男人略微憔悴的面容上,就一眼,也窥得那男人相貌不凡,男人一垂眼,抬手遮去了光线。
自沈骞翮收到那份急报后,已经有五晚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倒不是因为这一行去镇江府的路途颠簸——确实也颠;或是因为长随太过吵闹——确实也吵;但主要还是让自己闹心的两件事:其一便是镇江丹徒杨府灭门案闹得过于大,以至于事发次日夜里飘飘忽忽传到自己耳中时,又听说是二十年前的嫌犯所做之时,沈骞翮当时就-痿-了。
五年前新帝覃晔方即位,时任刑部尚书玉笙寒奉命,启卷宗翻旧案,欲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沈骞翮自然也看了那些卷宗,其中让自己尤为触目的,便以蜜蜡封了外层,压至箱底的鬼外子一案。
问及玉笙寒,那人只应了两字:“别碰。”
当时沈骞翮当然以白眼敬之。
再然后,玉笙寒就不见了。对此朝中众臣众说纷纭,有人道是被圣上秘密处决;有人说是弃置罢官,还家休息;也有人言位高权重,曲高和寡,自我了结了。
但是沈骞翮知道,玉笙寒就是跑了。
毕竟自己心下明了,一切皆缘起五年前的某夜——时任司天监苍其尘与沈骞翮拜别后夜不能眠,心头阴云密布,只觉甚么事要发生,遂起身连夜观星,惊觉罚星悬息,心宿徘徊。在一片猩红火光中大呼不妙,这位年轻的司天监欲以己之力扭转乾坤,却怎捱得过荧惑变位,直直吐血命殒当场。
果然,不过许久便有了宫中那场莫名大火,先帝驾崩,太子覃晔继位,改年号为朔凤。
这下朝中形式便微妙了起来,这场大火让主张废太子,立先帝三子穆王覃昭的左丞钟不归和立先帝七子豫王覃晗的安皇后及其他们的党羽措手不及。
起初,新帝倒还是独揽实权,铲除异己,削污惩贪,本以为作为保-太-子-党的沈骞翮一伙终于迎来光明,可惜就是那一天玉笙寒的不知所踪,让原想立其为右相的新帝覃晔勃然大怒,此后此人愈加喜怒无处。
对于朝中之事似是撒手不管,颇有荒废朝政之势。
这五年来面上似乎还是维持着鼎足而立之状,实际暗地左相与外戚势力蠢蠢欲动,异族各国似也虎视眈眈,妄想某日也攫取豪夺,分一杯羹。由此看来,我朝只怕早已是东流江水日夜而下,若不是有一众老臣勉强维持局面,这位新皇迟早完矣。
只盼新皇覃晔早日醒悟,或是玉笙寒早日归来。
不过沈骞翮也知,当下哪个都不可能实现。
沈骞翮最后一次见玉笙寒,记得那人长年结冰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见到衣冠不整,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的沈大人时,那人留下一句:“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无求。”
当时正与几人颠鸾倒凤的沈骞翮竟是甚么也没听出来,于是回道:“玉大人可是操劳过度得了眼疾,月明风清,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那人笑道:“荒唐,我这眼疾尚可医,沈大人的瘾症怕是好不了了。”
沈骞翮好像是那样说的,玉笙寒好像是那样答的。
但最后自己有没有与那人共醉长夜,沈骞翮是记不清了,就算有,后来也是自己付的账——再说那人眼中尚有爱恨余温,他不会死,他有放不下的人。
要说第二件闹心的事,便是待自己意识到下属刑部员外郎楼北吟确确实实失踪之时,他已不见了八日。
沈骞翮当时见楼北吟已有两日不上朝,心下便起了疑,后来下了衙去楼北吟家中一问,那人七月十一夜里便没有回来,可惜当时沈骞翮并未与甚么失踪跑路联系在一起。这位新皇钦点的状元郎着实没甚么优点,硬要说一个,便是古板的厉害,洗耳恭听了二十余年的君君臣臣,所谓的无故罢官,不可能发生。
起初沈骞翮听闻刑部要进新人,又听说是那个姓楼名北吟字蒙雪的状元郎时,着实激动了一把。
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
这么好听的名,又是年纪极轻,想必定是位清风霁月的琼林玉树。
可惜,一见,沈骞翮便失望透顶,直教人将普通二字贴在那人脸上。相处几日后,沈骞翮发觉楼北吟此人生得样貌平平就罢了,还真是一路考学上来的文人,木讷,迂腐,不懂变通。
张口闭口的三纲五常,着实没趣。
现在,七月十九,沈骞翮还是全然没有楼北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