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戎关依稀记得梁恂初来太学殿的时候，萧慎和太子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照理说连武安伯的嫡子梁矩都是在国子监入的学，梁恂怎么就被送来了太学殿。
甚至连梁恂这个名字，也是顺帝亲自取的，是同皇室萧慎他们同一辈，取竖心部，为“恂”。
恂者，恭顺也，算是个存了期望的名，但顺帝偏偏又赐字“怀谢”，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些。
有人猜测顺帝是在敲打青陇，要他们懂得顺从，且谨怀谢忱之心；又有人说，这梁恂本来就是顺帝所出，是天子怕失了面子，才说是武安伯的儿子。
但不论怎么个说法，因着这一半的青陇血统，梁恂日子都不算太好过。
萧慎是个藏不住心里情绪的人，天生骄矜，虽天子对他冷淡，但符戎关和镇国公是对他十分宠溺的，镇国公时刻告诉萧慎要记住自己嫡子的身份。
萧慎听了进去，对梁恂便总是不大客气。尤其知道梁恂自小被当做青陇王子的陪读，却不曾习得什么知识时，更觉得他辱没了太学殿，愤然称道：“你这样的人，何以能入太学殿？！”
彼时符戎关其实也没什么文化，因为不爱读书，成天插科打诨消磨时光，便想，阿慎这臭小子，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加上太子虽然看起来好相处，但其实也是个性情冷淡的人，对于梁恂没有十分抵触，却也从不亲近，梁恂这个太子陪读，便做的十分尴尬。
而那个时候，许是先前见了梁恂那怯懦警惕的样子，心有不忍，符戎关便对梁恂上了心。
符戎关是头一次见到读书比他还少的人，好歹也在青陇当过陪读，他当时便问梁恂：“你都在青陇都跟人家王子们学了些什么？”
话一出口，梁恂身子瞬间僵住，目光却像含了一柄剑，直直向符戎关刺来。
符戎关心头一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败下阵来：“好罢，你不愿说就算了，但是你好歹也是武安伯的儿子，怎么能读书比我还少呢？”
于是那后面的几个月，符戎关便去向太子祭酒求了一些书籍单子，又去藏书殿一本一本给梁恂找出来，告诉他先读这个，再读这个，显然成了梁恂的老师。
有些文章符戎关也读不通，便又去找太子祭酒教。那时太子祭酒还以为符戎关转了性子，对他另眼相看了好几分，在镇国公和顺帝面前也是常常夸赞。
那年年末天子验学，顺帝一高兴赏了符戎关一个雕鹤的冰种翡翠牌，晶莹剔透他也十分喜欢，却转手送给了梁恂。
彼时梁恂呆呆看着手中的翡翠牌，表情却十分微妙。
符戎关以为他是没见过这东西，觉得贵重了，便懒懒地给他解释：“这是陛下赏给我，嘉奖我今年努力做学问的，但我顽皮，这东西在我身上保不齐就碎了，中看不中用，我给你了，你今年读书不错，就算作嘉奖了。”
梁恂低下头，攥紧手中的玉牌，轻轻地收进怀中，珍重非常的样子。
符戎关看着他，心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便又吓唬他：“不过这是陛下送的，你可藏好了，要是给陛下瞧见了，你我都有麻烦。”
这话当然是诓他的，顺帝赏的东西多了，怕是符戎关自己都不记得。
然而梁恂却抚着胸口，信了他的浑话，琥珀淡色的目光澄澈明亮，像他们初见时浅笑了一下，轻轻回道：“好。”
旬休当日，说好了要带小公主出宫，符安左挑右选地给他家世子套上了一身暗云纹锦袍，腰间是镶白玉大带，只用玉冠半束了头发，留作了马尾。
符戎关眯眼看了镜中半天，心里默默地称赞了一下自己，果真是风流倜傥，潇洒英俊，顿时心头大悦。
一旁的符安搓搓手，笑容谄媚：“怎么样世子？您今日出去定能迷倒皇城一大片的闺中小姐！”
符戎关反手敲了敲他的头，道：“就你机灵。”却见他依旧嘻嘻地一脸讨巧。
马车停在了宫门口，不一会儿，便见小公主提着裙摆从宫门内蹦蹦跳跳跑来出来。
这小姑娘今天穿着一身轻巧的鹅黄流仙裙，圆润的脸蛋上有浅淡红晕，耳边两个玉兰坠子轻轻摇晃，越发衬得她可爱娇俏。
符戎关抬眼打量了一下她，打趣道：“小公主今日这副打扮，是要去俘获哪家公子的心啊？”
她绕着符戎关打量了一圈，又跑到他的面前扑进他的怀里，下巴抵在符戎关胸前的衣襟上，龇牙嗔笑：“芙蓉才是，穿得这么好看是要给我寻个表嫂吗？”
符戎关拍了拍她的头，将她抱上马车，笑道：“我可不想寻什么姑娘，一定都像你们兄妹一样烦人。”
小公主立马鼓起嘴，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着实可爱得很。
马车还未行驶到皇城市集内，小公主就兴奋地一直撩着车帘叽叽喳喳地指点着周边的一切，符戎关说好好嗯嗯一路搪塞过去，等到与楚王汇合，他已去了大半条命。
楚王看他这个样子，挑眉道：“芙蓉兴致真好，单坐个马车也能如此兴奋。”
又打量了一下他，说：“不过是旬休，你穿成这样，是要去相亲？”
符戎关翻了个白眼，这对兄妹可真是不让他好过，明明是他们非要他一块儿出来的。
因着小公主的兴致在车上被磨掉了些许，直嚷着饿了，他们便去了天香茶楼，小公主很是喜欢那里的杏花糕。
镇国公家的世子，皇城倒少有不认得的，掌柜很是识颜色地将楼上的包厢空出来，又给沏上了一壶好茶。
那包厢靠着皇城东街，视野极好。
才落了座，符戎关的屁股还没捂热椅子，楚王却突然示意他朝窗外看，符戎关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人——一身淡蓝色长衫，逸群朗俊，微垂着眼，同往常一般的庄敬恭顺。
是梁恂，还有昨天的那个书生。
“这梁怀谢和太子还真是喜欢那些文人，昨天才见了一面的书生，今天就想着替太子拉拢了。”
符戎关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指尖叩着雕花圆桌的边缘，不知是什么情绪。
楚王先是斜眼看了看他，又收回视线，问：“出了什么事？”
符戎关扯了扯嘴角，语气懒散：“昨日回府时我在街上遇着了北衙府的曹林，他在欺负那书生，我就跟他吵了几句，谁知道给梁怀谢碰见了，闹得有些僵，怕是过几日太子和陛下的案头，又要多几本参我的折子。”
他不喊梁恂官职时，便会像寻常同僚一般喊他梁怀谢，面上倒还算是和睦。
大彦朝堂分属两派——楚王与太子，双方泾渭分明各自拉拢重臣，已成互相掣肘之势。
符戎关因着他姑姑的关系，自然归属楚王一派，而梁恂少时虽然与他关系不错，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却成了太子麾下，让符戎关很是恼火。
这恼火当下又窜上心头，符戎关挑眉，说：“不如把他们请上来罢，正好也看看这梁怀谢都给太子找了些什么人。”说完竟真的唤了小二去请他们。
那两人进屋的时候书生明显一怔，却并不慌乱，梁恂一贯垂着眼帘，没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