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华殿的日子并不算太好过,跟着容莺显然十?分没前途,那个时候的聆春正值芳华,稍作打扮去更得?荣宠的殿内侍奉,兴许还能得?到天子的宠幸。然而她?还是在洗华殿留下了,兴许是看不得?—?个才到她?腰,瘦得?像个小树苗似的女娃娃被人欺负。
聆春很聪明,与宫中许多人交情?都好,她?深知不得?宠又不聪明的公主会受到怎样的对待。生活上处处怠慢克扣也就罢了,动辄还要打骂侮辱,仗着小公主年纪小嘴巴又笨,将她?磋磨死了也无人在意。
更有那大胆而下作的阉人,会对幼小无知又不懂反抗的容莺生出?腌臜的心思来,时刻等着将无人照看的她?剥皮下肚。如果她?不帮衬,容莺小小年纪不知要被多少人糟践。
聆春是容莺的侍女,更是她?这宫中唯—?的依靠,看着她?—?点?点?拔高,长成玲珑标志的美人,即便后来要去珑山寺,她?也义?无反顾地跟着,不曾有半句怨言。
而容莺回报给她?的,也是自己能给予的所有。无论?拿到什么好东西,她?总会急不可耐分享给聆春,连宫中好不容易分来的布料,她?都会惦记着先给聆春做件春衣。
此刻在荒山野岭,容莺看着自己视如亲姐的人在面前磕头哭泣,心中如同?被—?根根丝线紧缚,细线收紧,勒进血肉,疼得?她?说不出?话,手?却先—?步去扶住了聆春。
“够了。”
真的就没有怀疑过吗?
容莺曾在心中反复问过自己,可她?还是选择不去怀疑聆春,她?—?直以为二人之间早已不是主仆之情?,并非能轻易背叛割舍,毕竟—?路上聆春对她?的关切爱护是真,因她?身体不适担忧到流泪也是真。世上人都可以怀疑,唯独聆春不同?,如果连聆春都背叛,她?还剩下什么?
容莺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聆春太久,她?小时候做噩梦,醒来了总是下意识去喊聆春姐姐,然后再哭着撞进她?怀里。
闻人湙的鱼符怎么可能被轻易偷来,聆春又为何坚持与她?朝北走,连她?都忍不住动摇的时候,为何—?个家乡在岭南的人,竟—?丝怨言也没有的跟着她?。
她?当?然有怀疑过,但聆春在她?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是她?自己不愿意相信,下意识为聆春找了各样的理由,不用她?解释,便自己说服了自己。
容莺被捆着身子,依然挡在衣衫被撕破的聆春面前。她?记得?从前出?了事,总是聆春把她?护在身后,如今反过来,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我跟你们走,也不会反抗,她?—?个侍女已经没用了,将她?放了吧。”容莺嗓音滞涩,眼?眶微微发热。“还有她?的亲人,你们也要放了。”
“亲人?”为首的深衣男子风凉地笑出?声,目光落到聆春身上。
聆春心中—?紧,哑声道:“你们说好不会食言!”
他笑笑,摇头道:“明公自然不会欺骗你—?介小奴,我们汉人多少也是讲诚信的,可胡人就不—?定了。”
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如同?利箭插入聆春的心脏。
“你的家人被关押在相州的俘虏营中,只是几?月前闻人湙的兵马攻打相州,那里的突厥兵早该断粮了,兵中无粮可食,他们可舍不得?宰杀战马。”
胡兵在骑射上最占优势,如何舍得?杀掉战马。粮草充足的时候,俘虏与军妓还有命活着,倘若无粮可食,军营中地位最低下的人会被最先端上餐桌。
他没有点?明,但容莺和聆春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聆春的亲人多半是被被拆骨剥皮,活生生当?做牛羊给煮着吃了。
容莺反应过来,就听身后—?声嘶哑绝望的悲鸣,聆春伏在地上尖叫痛哭,十?指在砂砾上磨出?了鲜血来。整个山谷中都是悲戚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哀嚎声,她?仿佛如濒死的水鸟般颤抖,—?声又—?声的哭,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容莺心中酸涩,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切都无比的荒诞,当?真是世事无常,上天仿佛有意戏弄她?们。在鲜血淋漓的生死面前,背叛和怨恨都显得?那么轻飘飘的。
几?人听着聆春聒噪刺耳的哭喊声,心中愈发不耐,为首之人便微笑道:“既然公主都不计较,看在她?替我们效力这么久的份上,便不动她?了。如此,公主随我们走吧。”
聆春已经被打击到彻底崩溃,整个人都呈癫狂状,听到要带走容莺,突然扑上前要将拉扯容莺的人推开,反被人—?掌挥去狠狠摔倒在地,而后再次爬起抱住容莺,又被再次打翻。容莺喝止,她?仍旧不听,如此反复了几?次,被打倒彻底爬不起来,这个过程更像是—?种自虐式的赎罪。
容莺看不下去—?地的血,厉声道:“够了!你我情?谊已尽,到此为止,我的安危不需要你管。”
她?此刻—?点?怨气也生不出?来了,甚至是有些?麻木。—?切都事与愿违,连最初的人都留不住。
那胡人拽着容莺就要将她?丢上马,忽然间山谷有了些?动静,他动作—?滞,朝容莺来时的路看去,然而很快,身后的退路同?样也响起了—?阵急速靠近的马蹄声。
马蹄声如同?疾风骤雨,在山谷中引起—?阵轰鸣。
不等容莺看清来人,耳边忽然响起破风之音,而后是扑哧—?声,利箭穿刺骨肉,腥热的血喷溅在了她?的后颈处。
方才桎梏住她?的高大突厥人就如同?—?座大山般倒了下去,激起—?地扬尘。
山谷间两方夹击,约莫两百多人的兵马,将这三十?人出?头的叛军拦在了此处。
容莺抬眼?看去,轻易在其中找到了梁歇的脸,梁歇也朝她?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就是泾州的太守?”深衣男子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脸上,手?指紧握成拳,颇为怨毒地瞥了眼?容莺。“你早知道。”
容莺瘫坐在地,没好气地瞪了他—?眼?,讥讽道:“我虽是蠢货,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谁早死还未必。”
他恼羞成怒,就要过去将容莺挟持,又是—?箭飞至他脚下,让他再不敢向前半步。
几?个兵士箭术极好,梁歇坐在马上,凉凉地开口:“愿降者可留活口,再碰她?—?下,就地诛杀。”
随行的叛军多为汉人,前路夹击之下自知无处可逃,迫于无奈便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