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天青霜白,秋风,秋叶,悄然无息地徜徉于静谧的蓝公馆。昔日熙熙攘攘的大门口,冷冷清清,门卫持枪直立,无聊地默数着间或飞落的枯叶,渐渐,简单的眼睛现出一点愁,他的愁,到不是文人墨客的秋愁,愁的是整个岗班不挪地的景况何时能了结,蓝公馆闭门谢客已有一个月了。
愁着愁着,远远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细看是辆气派非凡的卡迪拉克,门卫忙提起精神,跑动着开门,毕恭毕敬地敬礼,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座驾的主人是昨晚中秋家宴上成了二小姐未婚夫婿的黎主任,这辆新车是司令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日未用,昨晚成了贺礼。
群生隔着车窗,朝门卫还了一礼,门卫的双目瞪了起来,惊讶被那双简单的眼睛无限地放大,车里之人回的是标准的军礼不说,常年的西服革履也换成了军官制服。群生缓缓放下略感别扭右手,眼角的余光触到白色的手套,目光顿了顿,调向前方,要适应的不光是旁人,还?有自己。
一个轻盈的淡黄色身影沿着大门内的车道跑来,群生一动不动看了片刻,推开车门,下车相迎。茗萱瞧着沐浴在朝阳中的谦谦人影,还?有那张被报上称为‘清秀赛女子、斯文胜书生’的面容,幸福地笑开,一夜不眠,守在大门几个小时的煎熬,全都值了。
相隔半步之遥,茗萱飞身扑了上去,搂住群生的脖子,偏头靠上他的肩,闭上眼。群生纹丝不动站了会,见茗萱没有松手的意思,抬起右手,温和地拍拍茗萱的手臂,说道:“大门口呢。”
茗萱依旧闭着眼睛,笑得更甜,“我好晕”。晕,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幸福得发晕。茗萱做梦也没想到,昨天下午,上完庭葳的图画课,她安慰了几句自打美国回来便终日沉默的群生,群生竟向她求起婚,更晕的是,晚上,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听到甜得似蜜的呢哝,清秀的脸庞稍仰,清目投向天上的浮云。命运的走向,有天意,更多的时候,在于自己,究其原因,常会始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若不是他忍不住想知道韵洋的消息,跟茗萱做起笔友,若不是知道茗萱的心思后,怕韵洋夹在里面受气,若不是……群生用力闭闭眼,挤掉里面的纠结,只要韵洋的命运轨迹不变,自己的,还?会是如此。
群生放柔声音,“我还?有事,忙完找你。”
群生的话语虽简,但包裹上柔和的音色,茗萱听了,觉得分外的亲昵,霎时红了双颊,心儿怦怦地急跳,害羞起自个抱群生的举动,慌忙松开手,垂眼点点头,扭身跑走。
目光调往人影跑向的尽头某处,清澈的眼眸,蒙上一层浅浅淡淡的灰,遮住里面的痛心和凄凉,过了片刻,群生徒步走向巍峨的建筑,沉沉的脚步,稳稳的身姿,有如一个殉道?者。
此刻,让群生倍感?痛心和凄凉之人,正躺在建筑物三楼被青纱围绕的寝床上,一动不动,似在沉睡,沉得一条温热的毛巾在她的脸庞上来回擦拭,亦没能扰醒她。握着毛巾的手,专注轻柔,一如望着韵洋面容的长目。洗净脸,振兴转身在梳妆台上拿起一个乳白色的瓶子,拧开盖,手指沾取了一团雪花膏,韵洋不爱浓妆艳抹,但极注意保养她的肌肤,振兴嗅嗅指尖熟悉的清雅香味,回到床边,在柔滑白皙的皮肤上细心地涂抹起来,边涂,边偶偶低语。
“老婆,你这么多天没出门,闷不闷啊?我知道你不爱整天躺在床上,今儿天气好,咱们带着庭葳叶儿一起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涂完,细细看看有些容光的脸,小手指轻轻抹去右眼长而密的睫毛上粘的一丁点的膏脂,“这回,我一定让你玩得尽兴。出门的物品,我做主收点好了,你的东西,我也做主打理好了。首饰太多,路上带着不方便,我只拿了你母亲的那套陪嫁,杨太太的那个珠簪我给了肖太太,黎家的玉镯我照你的意思,给了茗萱做你的贺礼。其它的,带了爹给庭葳的戒子,你二姐的那本圣经,还?有你大哥的那个小丑木偶,会凌给你的枪我没带,以后咱们都不使那玩意。对了,还?有样东西我没带,就是你二姐他们给的车,这是他们补的结婚礼物,我不想搁着锈烂掉,你常说你二姐是福气人,我昨晚给了群生,让他多沾些福气。老婆,你看还?缺什么?”
振兴望着紧闭的双眼下两弯细细密密的黑影,良久之后,离开床头,来到右手边的窗前,驻足聆听一直刻意忽略的叮叮当当。他知道她所有东西的来历,自然,也包括悬在窗棂上的小钟,从上海带到奉天,从奉天带到京城,一直挂在他和她的卧室。
当初,曾试探着谈起它,韵洋说,是它的声音给了她启迪,坚定回到他的身边的信念。坦白的眼神,让他压住拆下的念头,容忍着她每日对着小钟祷告,国泰民安,因为他知道她,知道她人生的座右铭。振兴透过白纱,瞧向窗下空荡荡的院落,眼里亦现出一份空落。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这是她座右铭中的一句,为了她所想,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中,自己小心翼翼,避开不义的礁石,可暗礁密布的前行之路,常是躲了这块,躲不过那块,磕磕碰碰行到终点在望,船却轰然翻覆。
振兴揉揉皱得发疼的眉头,一股清香窜入鼻腔,移下手指,搁到人中,深深呼吸一下,思绪随着悠长的气息,飞回几月前的火车站,当韵洋跑进站台,能从千万人里一眼看到她的自己,便发现了她。她不要命的飞奔,让他突然生惧,躲在了窗边,他猜出韵洋跑来的目的,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在树林里,他想听到那句话,是奢望她的心里没有第二个选择项,遗憾的是,她还是做了一次选择。这样的她,若知晓了真相,自己直接面对的后果,最可能的便是失去她。所以,他宁愿韵洋糊涂点,不要猜到他的心事,到时上海京城出了事,减少跟他牵连到一块的可能。
年初,远晋知道蓝家的难处,游说他联手铲除赤化,蓝家以此可寻求最强的两国支持,他犹豫了。一则他对赤化的那套理想化的说教实不感?冒,对动不动煽动罢工罢市扰乱次序的做法,更是不赞同,让他们无节制地发展下去,是给自己潜心规划实施的目标制造隐患。二则这确实是解套的办法。但是,京城与上海有所不同,赤化分子大多是老师学生之类的文?化人,撇开韵洋不说,对一帮文化人赶尽杀绝,他觉得太过血腥暴力,倾向于宣布赤化行为和组织均为非法,今后绝不姑息。谁知远晋回话说,他知道他的堂妹,蓝家只要同意总统宣布赤化非法就行,京城之事靖仁愿意代劳。这回,他没再犹豫,京城赤化组织的首领是靖仁的亲妹夫,不论靖仁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都不可能做的太过。但他还?有一块最大的心病,商量协议时,他带话给远晋,对安梦泽手下留情?,但远晋的为人让他没底。
最后,他还?是逃不过一声声呼喊,听到的,正是那句不想听的‘我等你’。殚精竭虑的结果,是他始料未及的,问题出在了京城,最大的漏算出在了自家,没有失去韵洋,可生气灵动的她再也寻不到了。回来后,靖仁向他请罪,对送医途中三次大量抽血,并挽救了韵洋性命的人,他没有怨言,他怨的,只是自己,他谁都不怨,只有自己。
振兴闭闭眼,缓缓抬起视线,看了一会儿小钟上的铭文,伸手取下,拉开茶几上的一只小皮箱,塞了进去,再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簇新的淡紫色连身长裙,回到床头,“老婆,挂在窗边小钟我也带上了,你说过它能带来希望,这样的宝贝,我竟差点忘了。还?有啊,我不太会穿女人的衣服,老婆你忍耐点。”
衣裳是振兴从美国买回的,他得知韵洋出事后,从华盛顿赶到纽约,煎熬了半月,熬到登船的日子,路上无意瞥见商场橱窗里展示的这套裙装,当即停车买下,那时,他已知道韵洋脱离了危险,但却变得人事不知。费力穿好繁多明扣暗钩的衣裙,振兴拿过一把桃木梳,理顺为了便于打理,剪到齐肩的青丝,起身端详了一下,精美华贵的衣裙配上纤婉脱尘的韵洋,正是他看到这件衣裳时想到的图景,点地欲飞的仙子,幽深的眸中,徐徐浮起一层淡淡的雾。
一串电话铃声打断振兴的痴望,抄起话筒,听了一句,他简单回道?:“你上来说。”
过了几分钟,振兴亲自开了房门,朝来人上下扫量一遍,问道:“批下来了?”
群生打开电报夹,念道:“奉天来电,十分钟前议会全额通过。”
振兴伸出双手,搭上群生的双肩,“黎副司令,蓝家今后全寄予你了。”
群生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双脚并拢,用军人的口吻大声回道?:“属下一定鼎力而为,不辜负司令的厚望。”
振兴与那双清澈照人的眼睛对望几秒,用力拥抱住群生,拍拍他的脊背,“好兄弟,谢了。”
群生明白,振兴此举除了表达感?谢,还?想要个兄弟间的承诺。守诺,听起来很美,可守的,有时会是孤独,有时会是寂寞,有时会是痛苦……总而言之,守的是种折磨,差别只在于折磨的轻重,守诺之人对诺言的接受度。群生瞥了一眼斜对面油画里低头浅笑的倩影,过不了多久,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曾蜚声画坛的黎群生,蓝家则会多了一个入赘的新统帅,蓝群生,而且,可能一辈子见不到画中之人,可这个承诺,他已决心守候。群生张开双臂,回拥住振兴,用行动,向振兴展示必守一生的决心。
“你进去看看你妹,我去给我妈道?个别。”振兴说罢,放手离开。
群生伫立片刻,轻轻走进内室,见伊人静静隔于翠云之端,痛心和凄凉无遮拦地尽呈于清目之间。群生在床头半跪下,隔着青纱,怔望了半晌,单手掩面,揉揉酸楚的双眼,他,永远不是那个吻醒睡美人的王子,即便三岁就遇上了她。
二十五年前的往事,清晰地呈现在群生的眼前,一个瘦瘦弱弱的婴孩,一个同样沉睡的她,和群民围着摇篮一起逗了半天,她就是不肯睁眼。向来都是他出主意,群民照办,那天不知怎的反了过来,群民说,把她抱出来,打她的屁股,就会醒了,他鬼使神差立马付诸行动,抱出婴孩,但挨打的变成了他自己。头次,被打的不是群民,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被打,从此深刻在记忆里,对韵洋有了一份莫名的情?绪,随着岁月的延伸,演变成斩不断的爱恋。
忆往事,不为成伤,只为笑看曲终人散。群生边回忆着,边笑着给韵洋讲述这则从未提起、唯有他记忆犹新的故事,说到结尾处,深埋的爱意流露于眼端,无拘无束地投进纱帐,附着在挚爱人的面庞上。群生痴痴默念道:小妹,允许我放肆一回,让我好好看看你。
与此同时,二楼的一间房内,振兴跪在地上磕着头,而所磕之人柳姨娘,斜靠着贵妃椅,铁青着脸,自顾自地剥着花生米。振兴已记不清磕了多少个,他也没数,只要柳姨娘不开口,就会一直磕下去,因为,无论磕多少个,都尝还?不清养育之恩,也弥补不尽他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