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认知还没几天,十一月中旬,京城突降漫天大雪,宣示冬季提前来临。这日下午,我怀揣暖炉,在办公室拨打着算盘,和奉庆清对蓝公馆的?账目。越算,眉头蹙得越紧,蓝家进京,蓝公馆的?各项开支骤然加大,年末将至,交际应酬会是不小的数字。近几年,为登上京城的顶峰,蓝家几乎倾其所有,扩充军队,提升装备,现一场大仗,再加上填补杨家军队空档的?费用,可谓是潭干水尽。
“今年的年关不好过呀。”我拿笔记下一组数字,首次生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叹。
奉庆停下报数,说道:“咱家坐到这个位置,夫人还愁啥?”
“到这个位置才愁呢,这么大个摊子?,要跟杨家那样圈钱,咱家这位子?别想坐稳。”
奉庆帮我换了一杯热茶,迟疑地说:“听说余师长要宫里的?那位挪挪地。”
会凌前日提出让前朝逊帝搬出紫禁城,彻底铲除掉旧政权的?象征,开?放颐和园等前朝皇家园林供大众游玩等议案,因事情?牵涉面比较敏感,被暂时搁置一边。我接过茶杯,捂捂手指,奉庆说的意味深长,意思很明显。“你?的?消息倒灵,那里面的物件是国家的?财富,这份心事咱家不能动。”
奉庆坐回原位,捧起账本嘀咕道:“咱家拼死拼活,好处倒都让旁人得了。”
奉庆的?不满我没放在心上,他毕竟不是易生,说的是常人会有的?看法。会凌有此提议,我相信不是觊觎里面的财物,因为能想到这一议案的?,绝对不会是他,是他身边的?梦泽。“余师长光明正大说出来,就把自个得好处的?路给堵上了。”说罢,放下茶杯,清清算盘珠,见奉庆仍呆坐着,笑了笑,道:“那个也不是什么好处,是个杀人的陷阱,谁抢谁完。”
奉庆陪笑着点点头,正预备回话?,奉珠敲门进来,“夫人,您上课的时间到了。”
我看看腕表,时针指向四点,不知不觉拨打了两个小时的算盘。“账就先清到这儿,今晚岳小姐和黎家三舅爷会来,备些吉利点的水果点心。”
奉庆忙合上账本,起身垂手问道:“给安先生的?礼物是黎主任带去,还是派人先送安府?”
昨日敲定南方军政府大元帅明年开?春赴京协商联合的?初步行程,梦泽便定下明日回广州的?车票,今晚会凌在酒店设宴送行,蓝家的帖子?发给了群生一人。静雅和群民则是上午到的京,群生说梦泽请了他们去陪宴,散席后会随他来看我。
“黎主任是代表咱家去的,交由他带去郑重?些。”答完,我先行离开办公室。
奉珠小跑着追上,两人一路无话?来到位处蓝公馆西翼僻静的?图书室。我推开房门,复杂到空的?心境,被恬然塞满。群生坐在书桌前抱着庭葳,握着他的?右手,比着桌面上的?一只苹果,在纸上涂画,茗萱在一旁支着脑袋静静地看,叶儿由乳母半托着,趴在宽大的桌面上,蹬着腿脚,左瞧右瞄,桌后三面宽大玻璃窗的?窗帘全都收起,雪花簌簌,勾画出流动的背景,因室内的?几人,营造出童话?世界才独有的?雪天氛围,蕴满绵绵的?暖意。
屋子?里?的?人,差不多同?时调过视线,穿着一件缀着褐色毛领夹克衫的庭葳,立刻扭身拿着纸跑来,高举起问:“妈妈,您看我画的大苹果像不像真的??”
我弯腰凑近画纸,点头道:“妈妈看了都想咬一口呢。”庭葳收回画纸,瞄了瞄,冲我伸伸舌头,嘻嘻笑开?。我就势蹲下,拉拉庭葳缩到腰上的?松紧衣边,眼前因屋里?暖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儿,比起纸上的?苹果要诱人百倍。我忍住啃咬的冲动,含笑揉揉他的?软发,认真说道:“学画不是好玩,四舅上课,要跟听沈先生的?讲一样认真,知道吗?”
庭葳歪歪脑袋,双手拉住我的?右手,笑眯眯地说:“妈妈,我肯定会比妹妹认真。”
让人好气又好笑的?回答,落入耳里,不知怎的联想到振中打哈哈的?惯用腔调,忍不住爱怜地抱抱庭葳,发觉小身子不再似以前一味的软,有股子男孩子?的?刚劲,半闭上发酸的眼睛,用力再抱了抱。
松开手,庭葳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脯,“妈妈,小葳会认真的?,让妈妈房里挂上小葳的画。”
“小葳葳,你?这保证可没诚意,你?就是画成个烂狗屎,你?妈妈也会当做宝。”茗萱抛接着手里?的?橡皮擦,打趣道。
庭葳眉毛一扬,牵住我的?手,神气?地回道:“妈妈喜欢就好。”
群生含笑过来,摸摸庭葳的头,“小葳真厉害,知道让妈妈喜欢不是件容易事儿,四舅和你?一起努力,完成这个保证好吗?”
庭葳嗯着重?重?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我到书桌前,抱过冲我费力发着单音的叶儿,在一张空椅坐下。群生教庭葳画画,是庭葳到蓝公馆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不用猜,教唆庭葳说这话?的?是和他一路上京的茗萱。群生答应了这个请求,每星期一次,课时半个小时,并说只要愿意,府里?的?都可以来旁听,于是我加入了旁听队伍。给群生当学生不是头次,自己的?棋牌法语都是他和群民教的?,此次参与进来,源于三天前和易生的?谈话?,想通过学画,提高用眼观察事物的能力。
过了几分钟,叶儿开始哼哼唧唧,皱起小脸在怀里?蹭来蹭去,她的乳母过来说叶儿想是要吃了睡觉。叶儿一经换手,哭声大作,我忙朝群生投过一眼歉意,陪着叶儿乳母出了图书室。叶儿乳母一面哄劝叶儿,一面向我陪起不是,说不该来图书室凑热闹。我安慰着想接过叶儿,乳母忽地缩起脖颈,弯弯腰,与此同?时,熟悉的?军靴声传到耳里。
这几日跟振兴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鲜少有交集,原因无它,一个字,忙,指的?当然是振兴。战争的?收尾,兵力的?重?新部署安置,政府的?调整……一一细数,扳着指头数不完,且件件重?大。故而在一起,也是相敬如宾,那夜的?不快,被两人不约而同?地搁到一边。
“扰到你啦?”我柔声询问走近身前的?振兴,话?一出口,就觉自己的?语病,图书室地处偏僻,我的?问语显然是没话?找话。
通宵达旦一连数日的振兴,神态看不出倦意,默不作?声地抱过叶儿,望着哭得涨红的?脸,拧起的?眉头顿然松开,眼里毫不掩饰地蓄满宠宠的?疼爱。孩子和父母的?天生亲情,在振兴进京那日充分得到验证,叶儿正睡着,振兴轻手轻脚看她,她居然就醒了,没认生不说,反瞪着振兴傻笑。后振兴每每抱叶儿,她都开心不行,被我笑说是他军服上花里胡哨的东西太多所致。今次亦不例外,振兴哼着走了两步,挤着眼啼哭的叶儿,眼睛睁开?一丝儿缝,小手抓住振兴前襟上的?铜扣,拽扯几下,停住哭泣,忙不迭地摆弄起旁边的饰物,振兴配合着,父女俩玩得自得其乐。
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天性使然,但是看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能得到做父亲的?疼爱,心里?会有一种?异样微妙的?高兴和幸福。这种?高兴和幸福,汇成一缕微笑,挂上嘴边,眼角随后触到两道幽深的?目光,振兴踱过一步,左胸紧贴我的?肩头,叶儿的小脚磴到我的?手臂,亲情涓涓淌过,涨满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