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织就七彩的帆,挂满时间之船,一眨眼儿,便?到了八月下旬,动身?南下的日子。这日,我醒得极早,不是因?为兴奋,而是被噩梦惊醒。睁眼的刹那,误把拉着?厚帘的幽黑卧房,当做梦里跌落的深渊,惊恐地?高喊了一声振兴,回馈到耳里的,只有我大口的喘气?声。回过神,见身?侧空无一人,振兴想是晨练去了,不知怎的,眼底发起酸。我挪转笨重的身?体,拉过振兴的枕头,贴脸抱住,上面的气?味非但没能稳住波动的情绪,反将眼里的水气?,一滴一滴地?吸了出来。
昨日无意中得知的一则消息,将振兴在我预产期前赶到上海的计划,变成一桩不可?能实现的奢梦。南边的部分杨系部队回师北上,意味着?大战就在眼前。此时触发战争,从双方角度看,均是最后的时机。杨家重点进攻的南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广州、四川两三家,若等?杨家拿下南边的对手,倾全力对付蓝家,从心理?到兵力,蓝家都?会?差上一筹。而杨家,将战期拖延到现在,已是大大的出人意料了,越早收拾蓝家,对他们越有利,给蓝家闷头发展的时间,不啻为养虎为患。或许,爱追求完美的靖义是想等?南边稳定一些,再腾出精力对付蓝家,以便?一击即中。现突然改变,多半是因?半月前,蓝家有了第一支飞行中队,成为国内唯一拥有陆海空的军队,刺激到了靖义。
对这场不可?避免的决战,我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只是,离开振兴,千里跋涉独自去生下孩子,仅为了减少百分之六的危险性,值得吗?好想和振兴一起迎接孩子的出世,一起分享那时的喜悦,还有,自己?最害怕的距离……
暗伤之际,振兴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我忙飞快地?在枕头上蹭掉眼泪,阖上眼睛。帐幔悉索,随后感到两束柔和的目光,过了会?儿,视线消失,床铺轻动几下,长?臂松松揽住臃肿的腰身?,坚硬的脸颊轻触着?贴上我的腹部,霎时,泪珠不可?遏制地?滚落,立即引来急切的询问,“韵洋,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目前,振兴的头等?大事,该是事关蓝家的兴亡之仗,且胜负难料,怎能再让他分心,已定下的事,不容改变。我低下脸庞埋进布料微湿的胸口,含泪嗔道:“傻呀你,不舒服该是叫唤。”
“那……”
“还不是你闹的。”我恶人先告状似的数落道。
振兴往下挪挪,分开因?泪水粘在我脸上的头发,“韵洋,你看着?我,……”
“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看的?快冲澡去。”我皱皱鼻子,翻了一记白?眼,看他,岂不等?于不打?自招?虽然,自己?顶爱看振兴晨练回来的模样,一身?白?色运动衣衫,肌肤发间缀着?莹莹汗珠,高大健美的体魄,散发着?日常所没有的阳光气?息。
振兴没离开,反而面孔凑近一些,静静地?看着?我。想要在振兴面前蒙混过关,不是易事,我抬手搅搅胸前的发丝,避重就轻地?问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见振兴眉头迅疾轻拧,我忙补道:“不怨别人,是你昨儿饯行宴迟到了两分钟,我后来逼问出的。再说了,这事儿能瞒多久?”
振兴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坐直连着?被子抱起我,左手搭到我的腹部,低声回道:“起码,瞒到你生下孩子。”
我狐疑地?瞧着?振兴,再神机妙算,开战的日子,也不由他一人说了算,何以如此笃定这期间不会?爆发战争?“你生下孩子三天后的任何一天。所以,韵洋,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等?着?孩子降生。”
微眯的眼睛一下瞪大,原来,振兴找靖仁不光是相信他的医术为人,还利用他延缓了战争。“韵洋,虽说孩子为蓝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我的初衷,绝不是利用你和孩子。”
我抬手抚上微耸的眉峰,点点头,振兴的说法,我信。通常,自己?用嘴说说的事,振兴总是想方设法地?达成,这次,亦不例外,他所作的,是让我能平安生下孩子。虽说对靖仁有失厚道,但依靖仁的聪明,肯定心知肚明。但是……我的手指停在振兴的眉间,剑眉随之一挑,“老婆,别忘了,咱家有飞机,你坐不了,不等?于我坐不了。”
见振兴嘴角噙笑,老神在在地?瞧着?我眼里的千变万化,不由忿忿地?拿指尖戳戳他的额头,可?能暗长?着?第三只眼的地?方。接着?垂眼避开恼人的笑颜,摆弄起运动衫领口的拉链,过了片刻,猛地?揪住领口叫道:“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你不是说咱俩的孩子是天使吗?他会?保佑他爹的。”振兴摸摸我的腹部,难得说笑地?安慰道。说罢,见我仍是一脸的不放心,握住我紧紧揪着?领口的手,道:“放心,该做的准备我都?打?点好了,最麻烦的是中间要加一次油,我跟远山联系好了,他已着?人辟出场地?。”
我望着?咫尺间平静、幽深的眼睛,久久之后,点了点头,振兴行事一向?严谨、有责任感,为了我和孩子,他会?顾好自己?。
齿轮隆隆,载着?我离开奉天,到了京城。因?长?途旅行,易引起浮肿,危害到心脏,从身?体考量,振兴沿路安排的三个休整点,旅途中转的京城,自然是其中之一,小住两日的地?方不是蓝公馆,而是黎家,以便?避开愈演愈烈的政治漩涡。午后,我拿着?黎先生推荐的书籍来到后院的小亭,预备尽兴阅读一番。
刚入新秋,京城不似奉天,尚无秋意,但蝉声已是凄凄,不由掩卷托腮,回想起四天前在奉天车站与振兴执手告别的情景,思?念和牵挂堆满眼角。放心,对于至亲,多是嘴上的说词,光一个放字,便?可?难倒诸多凡夫俗子,何况要放的是魂魄相系的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嘴角溢出,即刻被身?边木槿丛簌簌的叶响掩盖住,随风飘来的还有一缕桂花香。黎家后园并无桂树,我疑惑地?四望,见身?着?银杏色长?衫的群生,手擒桂枝,衣裾飘飘地?沿着?石子甬道款款行来。
我扶着?亭柱起身?,噙笑道:“四哥这客可?见得远,蟾宫好玩吗?”
群生暑期来京探望父母,明日和我结伴回沪,一帮友人在外设午宴为他饯行。群生笑而不答地?加快脚步,进到亭子里,欲要扶我坐下。人站起来,腹部反觉舒坦,拿过桂枝端详着?说道:“坐久了,想站会?儿。”
群生没松手,“那我送小妹回房歇着?吧,入秋了,井边寒气?重。”
其实,怀了身?孕,一人揣着?两人的热量,反倒贪凉,可?又不便?深说,点头应着?随群生出了小亭。踏上后园点缀着?青苔的清幽甬道,忽想起上次和群生在此地?行走,竟已过了近十年。怔怔地?不及感慨,群生含笑出声,“小妹,要拿桂枝就好好拿,这可?是于老先生在自家院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颇为讶异地?瞧瞧桂枝,“老先生对你还真另眼相看呢,该不是相中你当东床快婿?”群生嘴中的于老先生是位国学名家,自是不脱文人雅士寄情花草的习性,对他家院子里栽的几株桂花树,爱如珍宝。
群生眼里波光轻轻一转,“小妹,你不是说他老人家清高吗?怎会?做这等?子俗事,送我不外是求幅桂花图。”
旧时,曾随黎家人去于老先生家赏桂,见他家后院的小亭柱上刻有李易安的一句词,‘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喜酸腐文人的群民私下笑说,于老先生必是耿耿于科场落第,偏爱易安诗词的我却不以为然,便?驳说是文人的清高,清高一词,在我眼里不是贬义。故而,听到他参加群生的告别宴,我又是一诧,夸道:“四哥现在的面子好大啊。”
笑意在秋水般的眸中浅浅漾开,里面的潜台词,似乎是‘小妹,你还是那么好骗’那句老调,愣住的瞬间,明了群生骗人的用意,便?配合地?侧扬起脸,故做无声谴责状。群生笑出声来,“小妹,眼睛别光瞪着?天,也得瞧瞧道。”
下瞧半步远处东角门的门槛,我回笑道:“知道四哥的道看得清,只别让干娘太着?急了。”
上午到了黎家,群生和高洁一事,便?成了黎太太同我闲聊的主题,她反复央我劝劝群生,不要错过高洁这样一位好姑娘。我虽硬着?头皮应下,但对说服群生之事,基本不报希望,因?为群生的通透。就像出拳相击,其他人都?有个实形,而群生却是空的,如何化空为实,自己?没那个智慧。其实,黎太太求错了人,解决这事最有效的武器在她自己?手中,有凝固效果的亲情,可?她老人家交代的事,焉能不做?
群生睨视我片刻,放开手臂,跨过门槛,“一槛之隔,便?是千里之差,小妹懂得。”
“四哥,你怎知她不会?跨过这个槛,何不给她一次机会??”说完,我轻提裙摆,站到群生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