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兴的头略微放低,镜片的反光,正好投到我的眼膜,看不清里面的眼神,片刻后,伪装过的脸回到原位,漆黑的眸子依旧静幽,“救灾的事,不会耽误。韵洋,我需要的,是个合适的理由,挤出脓包里的脓根,扳倒二叔,还用不着血流成?河。”
自信的语调,肯定的回复,挟着力量,力挽狂澜般固住几要车裂的神经,紧盯邃目,里面是言出必行的笃然,我偏偏头,捋开在脸颊拂动的假须,“那你快去忙吧,主事人缺席可不是小事儿,时间后面,都是一条条生命呢。”
长?目深望我一会儿,一言不发折身走了两步,停住脚,低声?说出一段让我目瞪口呆的话,“韵洋,小唐的事,我瞒了下来,下不为例。窃取情报,涉嫌通敌的罪名不小,不要轻易害了自个身边最忠心的人,他们的生命同样宝贵。”
说罢,振兴走到床头柜前,戴上瓜皮小帽,背起药箱,大步流星走出卧房。我扶着窗沿,呆立半晌,自己竟差点?害了小唐,是始料不及的,以小唐的机智,怎会……我甩甩头,压下辩驳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自己延后泄洪时间,便已?露出破绽,怎瞒得?过振兴。可是,瞒不过振兴,又如何能?瞒过蓝鹏飞?作为情治人员,最重要的是忠诚,小唐身处核心圈内,有过一次背叛,便无下次,没有人情好讲,即使振兴想留,蓝鹏飞也不会答应。答案只有一个,小唐告诉了振兴,振兴的用意?,是想告诫我,未经允许,不要过界……
思绪掀起巨浪,倒海般淹没神思,步履沉重地扶摸着,走到一旁梳妆台的凳子前坐下,茫然四顾,呆滞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银质相框前,流连片刻,捧到眼前,照片是我遇劫后,房中养伤的禁制解除时拍的。轻轻抚摸镜面,“咱们来摆个连理枝的造型”的笑语,混着雪影梅香迎面飘来,疏枝缀玉,我和振兴站在一个横枝后,一脸漫笑的我,用缠着纱布的右手微压琼枝于胸前,嘴角上扬的振兴微侧着身,右手揽着我,左手托起一枝于头顶……空气?里弥漫起浓甜,吸进?鼻端,惹起酸胀。
“妈妈,您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庭葳喊着蹬蹬跑来,摇起我的手臂,“妈妈,您别担心,爷爷说了,二叔吉人自有天相。”说着,扭过头喊道:“爷爷,我没说错吧?”
我忙放下相框,拭去泪水,回身见蓝鹏飞被人抬进?房。蓝鹏飞挥退随从,从躺椅上坐起身,“韵洋可是在叹人情薄似秋云?”
我斟好茶,双手递给蓝鹏飞,“光是爹的关心,儿媳都难以承受,怎敢有如此之叹。”
蓝鹏飞呵呵一笑,放下茶盘,掏出烟斗,自己点?上火,“前些?时日,爹去了一趟向?阳寺,了尘大师说,人生七苦,我家的韵洋必要一一尝到,方能?悟到兰因。爹为你算了一算,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这七苦,韵洋就差失荣乐。韵洋,你可是想早日把眼里的淤泥化为莲花吗?”
我心底打起鼓,暗忖,失荣乐,于我而言,无非两点?,一是被蓝家逐出,一是蓝家的衰败,难道我猜测有误,小唐是被人识破?他是来警告小唐之事?我的心狠狠地揪紧,垂手拉住在跟前摇晃的庭葳,谨慎回道:“儿媳愚钝,就是经过了七苦,也难参兰因,爹想必也不信这些?。”
蓝鹏飞和蔼地看看我,吞吐一口烟,道:“韵洋说的极是,光是排在首位的贪,你都放不下,呵呵。”
烟圈一圈套着一圈,飘忽着在眼前变大、变淡,散成?丝缕,冉冉无踪,烟雾后的面容清晰起来,慈眉善目,全然一副慈父的神态,心神一松,原来蓝鹏飞是为了振兴而来,佛经里的贪,是对?于喜好的过分偏执。厅里的座钟响了一下,蓝鹏飞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条斯理揣回兜,蔼声?道:“韵洋,还记得?爹两次接你回家,问你路上的感想?其实,爹想要的答案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常摇着脑袋念这一句呢。”在沉闷的环境里憋得?无趣的庭葳,听到自己熟知?的东西,立刻活跃起来,挣脱我的手,跳到蓝鹏飞的膝前,摇着他的手,抢先嚷着解释起字面的意?思。
蓝鹏飞要阐述的,自然不是原诗的含义,让我从大自然中寻求解脱,他是要我明白身为蓝家当家人该持有的心态,凡事要以蓝家的利益为优先,其它,皆乃无物。“爹曾教导的难得?糊涂,儿媳终究只限于纸上谈兵,辜负了爹的期望。”
蓝鹏飞放下烟斗,亲切地抱起庭葳和自己并坐,“呵呵,韵洋,爹可从没失望过,因为爹在三十?几年前,就把这词挖掉了。相反,你是远远超出爹的预期,振兴也是,经过金陵事变的历练,爹随时都可放心交班。”
一个转折之后,陡然改变的话题也超出我的预期,发愣的当口,远处响起枪声?,庭葳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半跪在躺椅上,摇着蓝鹏飞问道:“爷爷,打靶不是在下午午睡后吗?还跑到外面,真不守纪律。”
蓝鹏飞大笑两声?,摸摸庭葳的脑袋,“是,这些?人真不守纪律,等会陪爷爷一起去处罚他们。”
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首页,大幅报道奉天事变,同时刊登了蓝鹏飞的请辞书,书中说,“……飞乃一介粗人,投身行伍三十?余载,因缘际会,且幸得?多位友人提携相助,是有今日。本当竭己所?能?,善己所?事,然则奈何飞愚钝鄙陋,虽殚精竭虑,仍难逃诸多扼腕之憾。嗟!幸有子振兴,年少?有为,堪当继任之良选,……”
报纸附页的角落,刊登了一则字数寥寥的讣告,夫蓝府君讳化龙,于民国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下午两点?二十?分卒于奉天寓所?,享年五十?七岁。蓝化龙死于自杀,振兴答应他回老家养老,还是义无反顾吐下了□□。因为,蓝家真正的大鼹鼠便是他。事后,在他的房中搜出几封和杨家往来的重要私函,时间跨度长?达五年,其中,最近的信中杨家私许,上台后,会设法封他五省巡阅使。
才除了一个星期的孝服,又重新披上,放下手中的报纸,踱步窗前,推开窗棂,如磐的风雨席卷周身,凄迷南望,铜铃脆响,不绝于耳。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默念此言,长?叹一声?,如今,蓝鹏飞暂时的隐退,正式敲响了杨蓝两家终极对?决的开场锣鼓。风口浪尖里的世路已?惯,但血雨腥风中的心处悠然,能?否?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