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晋的脸上结起一层薄霜,眉头轻微皱了皱,一手横隔胸前,一手半支着托起下颌,一言不发,而振兴则是一贯在外的面无表情,黑沉的眼睛看不出?一丝儿的情绪,军姿严整地肃然端坐。余下的则是交头接耳,相互打听?梦泽的来头。
瑶歆回头瞥我一眼,再扫过振兴,目光停在远晋的脸上,“远晋,安公子的人品我信得过,韵洋出?面的话,我能打包票。”
远晋眼光晃过振兴和我,瞟向瑶歆,“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的太阳穴微抽搐一下,想起梦泽去年在上海时,号动了不少工厂,成立起工会组织,自?然没漏下苏家的产业。大伯借我的事?儿,派人教?训了梦泽,父亲亲自?出?面跟大伯说情,他们明面上没再为?难梦泽,私下的憎怨必是少不了的。
也?许是灯管亮得太久,镇流器忽地发出?嗡嗡的噪声,也?许早就开始嗡响,只是自?己才发现,屋里也?有几人抬起头,瞪着墙顶上的日光灯,烦躁地按揉起额边。
“四少,立场思想的不同,不妨碍我们通过安先生联系上广州政府,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靠得住的。再说了,这一走,我们也?成了无产者不是?”
刘副官到底是大伯倚重的红人,几句话,缓转了远晋的脸色,响鼓不用重锤,或许善于做人的他,方才本就是装装样子,避免惹振兴不快。远晋颔首之后?欠欠身,扭头征询振兴的意见,邃目环视四周,低沉的嗓音平缓道:“大家要没意见,蓝某这就送送内子。”
“这怎么使得?愚兄宁愿坐以待毙也?不能让妹婿去冒这个险。”
“是呀,蓝将军,这万万使不得……”
振兴即刻被劝阻声包围,看似情真意切的肯留,无非是怕我俩来个金蝉脱壳,失了最大的砝码和后?盾,我客气地宽解说:“诸位不必担心,外子是想跟我道个别。”
众人听?后?,目光齐刷刷紧盯振兴,见他的面部上下微移,俱是隐隐松口气。远晋命刘副官领我们去隔壁的机要室话别,并亲自?安排好随行的卫兵,起身随我们走到办公室门口,“九妹,上万人的性?命,六哥全交给你了,我从现在起到九妹回来前,不会踏出?此地一步,余下的诸位同仁亦是如此,九妹不用担心泄露风声,万事?珍重小心,六哥不远送了。”
刘副官指挥机要室的工作人员收拾好桌面,提出?一部手提电台,做了一个请姿,道:“里面就是打雷,外面也?听?不见,二位请进?吧。”
走进?四面密封的房间,余下的两部电台发出?的电流噪音,似在时时在提醒自?己的重任,远晋小心机上真不输靖义。凝视一语不发的肃容,抬手想要抚平面上些微的绷硬,振兴半垂眼帘,黑瞳若有所思地随着我的手指轻转一下,半弯的幽黑忽地展露全形,投过两道明光,淡青色刚硬的下颌凑近耳语道:“老婆,来,露一手你压箱底的本事?。”
振兴的话音落下,电台配合地吱留发出?一声长响,我心领神会地佯嗔一眼。刚才在办公室,机要员递进?两份电文,远晋看过全交刘副官收管,可能是没什么好消息,只言片语搪塞过去。外面的情势形同抓瞎,振兴如何?放心我独行,远晋又?不肯放振兴与我同去,正好利用这天?赐良机,联系到蓝家上层,探得情况再做打算。我坐到电台前,拿起耳机,调到紧急联络频道,发出?一道仅易生和蓝鹏飞直属机要员知晓的密码,专属我的特别加密的电码,出?了这么大的事?,易生必会彻夜守候。果然,半分钟后?收到回复,点划不需刻意翻译,大脑直接蹦出?03,我忙欣喜地告诉振兴,“是奉先。”
振兴微拧眉头,低声交代说:“问问外界的情况,不要详谈自?己的计划。”
时间紧迫,搁置冒出?的疑惑,迅速静心翻出?电码,照着振兴的意思发出?电文。片刻后?,外面的讯息源源不断传来,大伯的尸骸被送回宁园,二堂兄坐镇督军府,通电全国,对外宣布是远晋迫不及待想接位,痛下杀手,此事?属苏家内部私仇,不会波及他人。二堂兄下令金陵戒严,全师备战,四堂兄的军队开始调集,早上六时北上。蓝家两个警卫团已?被二堂兄的军队包围,勒令须在今早六点前暂时缴械,由他们代管封存,离开金陵时再退还。二堂兄发电给蓝家表示,我们要想现在离开金陵,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但是,若要等?开战以后?,枪弹无眼,保证失效,二堂兄除了给远晋发了同样的电文,还允了警卫团派人来北极阁传达消息。远山会凌暂无性?命之忧,两位堂兄慰问了他俩,要他们一早露面配合声讨远晋。……
“咱们的人怕是被远晋的人扣了,太让人失望了。”我着恼地看着译出?的电文,小声抱怨远晋的小动作。转念暗想远晋遭逢最疼他的大伯惨死,能如此神速稳住情绪,慎密周到调兵遣将,封堵我们的消息,摆出?哀兵之姿,将我们绑上战车,再想想会不惜一切倾力营救靖礼的靖义,这桩阋墙的惨剧,几兄弟都难逃其责。
振兴按按我的肩头,掏出?钢笔,拿过电文纸,写道:装作什么都不知,借口去看岳父母,让他们两老早上提出?吊唁苏督军的遗容,我设法跟出?去,火车站会合。
此种人情堪比纸薄的争斗,实不宜久陷其中,帮远晋寻到生路之后?,早抽身为?妙。我一面点头暗忖,一面调回电台原来的频率,完事?后?提笔回道:咱家的弟兄,交由我处理,你出?来后?,我会带大家去车站。
振兴握笔写了两划,停顿下来,眉头深深扣到一起,须臾解开说道:“韵洋,你坐我的车去办事?,咱们今晚大大方方地走。”
说完,照我进?屋后?的动作依葫芦画瓢,抚抚我错愕的脸颊,弯弯唇角,“我的车,站岗放哨的必都认得,从消息看,不会有人为?难你。这里,你放心,岳父岳母督着阵呢。你大哥应会去宁园陪祭,我想了一个计划,你看看。”接着在纸上写下一个略表:一、宁园,接远山会凌,找靖仁解套;二、黎——陈郭,陈——安——黎——宁园吊唁,回信给远祺。
望着粗重的字迹,条理清晰地一步步规划出?我所想,眼底堆满叹服。直接找梦泽,百分百会打草惊蛇,非常时期,顺道见群生告个平安,人之常情,一圈下来,郭家和广州政府的大事?,全都不留破绽地搞妥,至于善后?离开的改变,振兴必有他的道理。我折好纸条放进?衣兜,做了一个烧纸的动作,道:“我上车处理。”
振兴扫扫桌面,按原位摆好耳机,掏出?怀表看看,声音放大,“太阳快出?来了,咱们到车上去等?等?。”
旭日东升之际,我从破碎的车窗探身,望向车后?迎着朝阳而立的盎然身影,弯起的嘴角挂着的暖暖笑?意,美过晨光,幽深的眼眸流出?的脉脉温情,炫过朝霞,我含笑?用力挥挥手,纵然人世间风云多变,拥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笑?意,这样的温情,风口浪尖亦如平川。
心爱之人带来的美丽清晨,被沿途晃眼的刺刀层层冰封,惨白无光。繁华的街道看不到百姓的踪影,不论是远晋的地盘,还是二堂兄的,随处可见着灰色的人流,或是巡逻警戒,或是修筑掩体,汽车穿行在剑拔弩张的哨卡、磨刀霍霍的防线,显眼的车体果真如振兴所说,像张硕大醒目的通行证,远晋的哨兵见了,远远收枪敬礼放行,二堂兄这边,则是友好挥旗示意停车检查,见到我后?,也?都立即客气地移开障碍。
二十分钟的车程,走走停停用了一倍多的时间,终于来到围得似铁桶一般的宁园。宅门前已?挂起白绸,通过袖缠黑条的哨兵检查,开进?园里的林荫车道,迎风飘动的白幡似袭来的浪花,红日映着,又?恍如昨晚琳琅的寿帐,泪水刷地涌出?,心底随之一空,失去大伯这个大家长,苏家,不再是原来的苏家了。
下了车,家里的管事?垂头一面拭泪,一面让一丫头给我披上麻布披肩,系上白布缠头,嗡声解说孝服尚在赶工,大功孝服没来得及裁制,还说二堂兄今晨择了吉时,已?将大伯入殓盖棺,四堂兄和远山在灵堂守着。戴上孝,眼睛又?是一阵刺痛,丫头扶着默默流泪的我,缓步走进?昨日的寿堂,悬挂的红绸变白绸,顶头正中的寿帘换成大伯的巨幅遗像,二堂兄手书?的挽联替代寿联,供桌前移三米,中间停放着一口厚重的金丝楠木瓷漆雕花棺材,望之大恸。身前行事?极为?考究的大伯,身后?连停床三日,行拜别之礼,都未能照办,可见死状之惨,思及此处,悲痛难忍抛开扶我的丫头,绕过供桌,抚棺放声大哭。
“九妹,别哭了,来,节哀给大伯他老人家上柱香吧。”
一身重孝的远山搀扶起我,语带悲戚地劝说,哀痛的神思恢复清醒,想起自?己的头件任务,眼角的余光瞥见头部垂得低低的四堂兄,心神微动一下,哭声再起,“三哥,我心痛啊,大伯戎马一生,没死于敌人的枪口,竟是被自?家人夺了性?命。……”
远山手掌加力,意图阻止我的哭述,“三哥,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在外我一字不会说,这里全是自?家人,我不吐不快,不说对不起大伯。大伯待我家恩重如山,养我大姐,助我大哥立业,挺身鼎力支持我被人诘责的婚事?,实实在在尽到了大家长的本分。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大伯的恩情,我何?以为?报?本以为?有了报恩的机会,谁知竟将大伯引上黄泉之路……三哥,我痛心啊,痛心自?己的无能,痛心血脉至亲互掘生路,痛心大伯昨日寿宴谢词的位置,一夕成了他老人家棺木的摆放地,报恩终成无涯之憾……”
说到这儿,我双手抱棺,泣不成声。远山放开我,跪到棺前,额抵棺木,无声暗泣。四堂兄踱步过来,在身后?清了好一会的嗓子,道:“三哥,九妹,就让我爹安心上路吧。”
闻言,我眼里的泪水一下被怒火蒸发大半,回眸侧视身穿斩衰孝服的四堂兄,“四哥,暂且不谈其它,这金陵马上就要血雨腥风了,大伯能安心上路吗?”
四堂兄有些红肿的眼睛躲闪一下,怒目回视道:“九妹,我家的事?哪轮到你大放厥词?这儿不是蓝家,你不要太放肆了……”
外强中干的严词指责,正好映证了四堂兄的心虚,四堂兄的为?人大抵比二堂兄要厚道些,加上留在灵堂守灵,时时承受良知的拷问,心理一定极为?脆弱,若能说动他,再加上靖仁,接出?远山会凌不是难事?,远晋全身而退亦有可能。我拿出?气势,正视虚张声势的四堂兄,慢条斯理地说:“我敢放肆,是因我秉着一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四哥,不要再让外人看笑?话,不要再在枪炮声中送大伯上路。”
四堂兄怔了怔,侧侧头冷笑?几声,讥讽道:“都说九妹如何?了得,没想还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主,天?真的了得,还不开窍,好心给你抽身的机会,算是白给了。”
我不为?所动,从容地自?远山手里接过檀香,在四堂兄身边经过时,轻声回道:“既然是都说,就一定有些道理。”
缓步行到香案前先鞠一躬,跪到蒲团上,四堂兄稍事?踌躇,跟过来挥走欲上前点香的下人,掏出?打火机,反复摁拧了几次,帮我点燃香头,滞拙的动作表明他心神已?被打乱,重新?梳理的时机到了。“四哥何?不换个角度想想。”
“他,肯走?”猜测的话音,带着深深的怀疑。
我举香叩首一拜。“在这儿死拼,连皮带骨地被吞掉?”
“他不报仇?”
我再拜,“善有善报,他的为?人四哥知道,大理不会差。就让大伯安心地走吧。”
四堂兄望着墙上的遗像,嘴唇动了动,随后?垂下眼睛。“想要的,要到了,放人一条生路吧。大伯安心,四哥也?就安心了不是?”说罢,重重拜了第三拜,起身插上檀香,退回原位,鞠完躬,用正常音量对四堂兄道:“我想去看看大伯母,可以吗?”
四堂兄犹豫了片刻,眼角偷瞟一下遗像,颔首道:“我就陪九妹走一趟吧,今早还没给大娘问安。”说完向远山道了劳,同我一路暗语试探加密商,来到大伯母的房间。
门口一个随从副官装束的人向四堂兄敬礼汇报,听?口气是二堂兄的人,说靖仁在里面,他已?经催请了四次,四堂兄回说交给他,推门请我进?屋。穿过古色古香的厅房,快近里间的门前,靖仁穿着一件白大褂出?来,见是我和四堂兄,板紧的脸色稍稍松动,轻语道:“苏太太不宜见客,要见请先把?孝取下。”
“靖仁贤弟,太辛苦你了,忙了大半夜,听?说我二哥有急事?要与你相商,这儿交待给我家的医生,让他们照着你的方子做不就得了。”
“你们直接跟我二哥联系就成,何?必多我一道?”
四堂兄难堪地瞄瞄我,“靖仁老弟别介意,那事?不是有意瞒你,是上将军下的令,除了那事?,上将军吩咐一切都要经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