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堂顶头??墙面挂着绣工精致的巨幅寿帘,两旁贴着黎先生邮来的亲笔手书的寿联,下设一明代年间的柏木拦格香案,摆着香炉、寿蜡、本命延年寿星君??神码儿,还有厚厚供案用的黄钱、纸元宝、千张,正前方的地上铺着一块三尺见方红毯,原是晚辈拜寿时跪拜用的,因寿宴省了?拜寿之礼,成了?虚设,只竖了?一只话筒,全场的焦点落在了香案前两米处??主桌。
主桌在座??除了远山,都是大伯一辈??人物,左右前三桌是直系??亲属和重要友人,分别由大伯的三个儿子作陪,我和振兴被安排在左侧的一桌。十人的桌子?,做了?八人,身着红丝绒旗袍??瑶歆和一身墨绿色缎面旗袍??雁遥窃窃私语,远晋手拿酒瓶给穿着青色西服??靖仁斟酒,仍是一身黑色西服??群生,同坐在他身边一袭玉色旗袍??毓枝闲谈,正和远祺碰杯的一戎装将领见我过?来,放下手中的杯子,拉开身边??空椅,豪爽地招呼道:“三表妹,你这个大忙人自家忙不够,还忙到金陵来了。我特意留着这个位置,咱们好好说会话?。振兴,你没意见吧?”
说话之人正是几年未见,今早才赶到金陵的会凌,他是作为大姑妈家的代表前来贺寿。我快走几步,笑着坐下,“大表哥吩咐??,振兴哪敢有意见,他还欠着大表哥天大的人情呢。”
现年四十五岁??会凌,军帽沿下??鬓角有些斑白,他暗瞥了一眼靖仁,眼里满是不屑粗声笑道:“我可从没把那笔人情算在你们蓝家门下,真欠情??那家贵人,大概是早忘了?。”
上次肖杨大战后,杨家明升了?会凌??官职,暗地却是处处戒备,部队调守太行山,把守通往山西??要道,看似委以重任,实是放逐。坐在斜对面的靖仁,像是没听见会凌??讥讽,和悦地朝我和振兴微笑致意,我蓦地一凛,有些恍惚于拂来的春风,暗算大伯??幕后之人真是他吗?诡诈??借刀杀人之计,倒更像靖义??手?。扫扫满桌??佳肴,空空??胃一阵痉挛,拿起??筷子放回原处,若真是靖义,发生??事?情,可能只是华丽大餐前??开胃小菜……
坐在振兴另一边的瑶歆拿着筷子朝桌上指指,“韵洋,菜不合胃口吗?”
我含笑小声解释道:“哪会,这可是地道??京苏菜,我府里??厨子做不出这味儿。是我一到宴席上,就会失了食欲。”
在蓝家的几年,越是大宴,越是事多,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个习性。“这儿不是蓝府,来,尝尝京苏鸭包翅,金陵元子?,芙蓉鱼片……”瑶歆起身亲手给我夹了一碟子???菜。
道过?谢,远晋拿着酒瓶过来替我们斟上,说了几句场面上??话?,转拍会凌??肩头,“会凌兄,咱不说好了?,今晚不发牢骚??,该罚酒一杯。”
会凌一口气喝下满满??一杯,抹嘴道:“得了?,你这小子忙你??去,我有三表妹陪着,担心?个啥?”
远晋又安抚了?两句,朝一旁??侍者使个眼色,侍者立刻举手做了?一个手势,不到一分钟,厅侧舞台的歌乐息止,喧哗转成交头接耳的议论,汇成嗡嗡的低浪。远晋走到大伯的桌前,向席上??长辈问过好,躬身请大伯离席讲话?。
乘这当口,我悄悄在振兴腿上写?了?一个义字,打了?一个问号。振兴微一沉吟,夹过一个酱鸭肫,放到我??盘中,同时投过?一道幽沉??眼波。肫,谐准音,果真如此。我默默夹起鸭肫看了?看,难怪两位堂兄面对几家势力有恃无恐,让人误以为靖仁领头,是为了?降低我方的警惕度,招式灵活多变??靖义,会如何执子?
主桌忽然传来争执声,我抬眼望去,见同母亲坐在一起的大伯母在向大伯抱怨,细听是大伯母想给大伯敬酒,被远晋拦下,故而话?音带着强烈??不满,“老爷,妾身还没给您敬酒贺寿呢,这谢词怎敢当得。”
大伯面色有些僵硬,今晚不光省了?拜寿,也省了?敬酒,众目睽睽之下,大伯母口吐此言,实不便拒绝。瑶歆拿起远晋放到她手边的酒瓶,寻了一个干净??高脚酒杯,快步走到主桌,斟上酒,双手递给大伯母,道:“婆婆您别气,是远晋不懂事?,婆婆跟爹结发五十多载,这酒该敬,也该喝。”
大伯母愣了愣,瑶歆状似轻声提醒了?一下,大伯母像是有些激动,右手颤抖地接过?酒杯,杯子微摇,她用左手罩扶住宽大??杯口,走到大伯面前,一字一句说道:“老爷,祝您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闻言,心?底有丝莫名??不祥之感,挺直脊背,侧望无波的俊颜,嘴唇正欲开启,手指被刚劲的手掌握住。我瞬间释然,与邃目同望前方,见大伯双手接过杯子,递了?递,貌似拱手还礼,举杯欲饮之际,振兴猛地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戏台的大锣跌倒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众人反射性的寻声瞧去,包括一脸骇然的大伯母。大伯旁??侍者,颇为隐蔽地迅速换上一杯酒,大家再回观,大伯正缓缓饮下换过??红酒。
大伯将空杯还给大伯母,大伯母看看空杯,再看看大伯,嘴角忽地抽搐起来。两人互视片刻,大伯由远晋陪着走到话筒前,拿出手稿,大伯母茫然地抬起左手,将左手??小指伸到嘴边吮了一下,未几,人噗通栽倒了?地上,紧随着瑶歆失态??喊叫,安静??寿堂轰地炸响,一袖带红十字标志??军医即刻上前,片刻后,对大伯报告说:“夫人是太过?激动,引发了?心?脏的旧疾,暂没大事?,卑职请督军准许,抬夫人下去医治。”
我双手绞着手帕,看着大伯母用担架抬下,不知是生是死,前面的几桌,大家都坐着没动,只有母亲和瑶歆跟了?下去。我怕扰乱振兴,狠下心?坐在椅上,大伯母??图谋是毒死大伯,并让大家误以是远晋栽赃大伯母他们,自己妄想一步到位。此计不成,后面肯定还有更厉害的花样等着。
扩音器里响起大伯的声音,见他神色如常地念着讲稿,感谢大家的莅临,难过地扼腕一叹。夫妻反目常有,可仇恨和漠视到如此地步,实乃少见,可这,却眼睁睁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静雅说,女人有时比男人更薄情,男人??薄情,是一弹流水一弹月??放任逍遥,女人??薄情,是情到浓时情转薄??痛定绝然。可说到底,女人??薄情,还是因为男人。大伯母??心?一定早已死掉,死在大伯春秋未老??某个时候。
大手轻轻拉开紧扣手腕??手指,握在掌中,心?底难言??兔死狐悲之情,涌上眼眶,牵手之时,谁不想是一生?大手紧了紧,传递过?温温??脉流,我闭闭眼,挤掉那股酸涩??哀伤,回握住坚硬的手掌摇摇,今晚,还长着。
大伯解下腰间的佩剑,在雷动的掌声中,交给远晋,寿宴??重头戏算是完成。远晋意气风发地回到座位,两个堂兄过?来,面容带笑向他道贺,兄弟三人推杯换盏,聊??好不亲热。会凌喝下一杯白酒,压低嗓门谑道:“三表妹,这叫不叫物以类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