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鹏飞面色恢复和蔼,“振兴,你该明白,这个家要靠你们两人撑着,该谁做的事,就要去做。”
振兴脸绷得?紧紧的,低声回道:“儿子明白。”
蓝鹏飞扳扳扶手头上的龙珠,面色更加和悦,“你以前不是常说咱家军队这不完善,那里落后。爹不是老古板,只是纸上谈兵,终究靠不住。打完这场仗,想必你的心得?会更多,认识也会更深,爹想派你去日本考察,短期学习三个月,就像你说的,咱家也建一个完整的体系,不光陆军、海军,还要加上空军。这次英国虽帮了咱,他?们那几家还是站在杨家那边,山本答应跟你一同去,助咱游说他们政府财力技术上的支持,咱家能不能打个翻身仗就看你的了。”
“儿子可否带韵洋一起去,这样会多些?助力。”
蓝鹏飞和煦地笑道:“方才让韵洋出面发个言,你都不舍,随你远洋颠簸,不更辛苦。你专心学点真本事,韵洋在家静心养病,两不耽误,有什么不好?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扛起这个家,不容易。”
汽车在狭窄的土路上慢行,一片汪洋,逐渐现于眼端。振兴关掉引擎,打开?车门,携着我走到湖畔。脚下的土地,就是选好的校址,南滨浑河俯城郭,北畔南湖依昭陵,环境清幽葱茏。悠悠的凉风从湖面吹来,芦苇翠绿,烟波浩森,势连天际,水鸟嘎嘎地轻飞浅舞,遨游于碧水蓝天之间。
侍从在湖畔高地的一片白杨林下铺好布单,摆上食物饮品退下,我静静靠在振兴的肩头,毫无焦距地遥看前方。蓝鹏飞的安排,无可厚非,还顾念了我的身体,可就如昨晚的婚礼,似骨鲠在喉。不到一天,新婚的喜悦和伤别的愁绪,大起大落,跌宕在心,不及转换,堆积到一处,竟有些?恍惚。
抬手轻捋耳边的碎发,手上羊脂龙凤玉镯,沿着手臂滑了一寸,侧瞟一眼,放下手横隔胸前,抚镯细看,雕工精美的龙凤头中刻着一个寿字,柔和润泽的玉质,柔润着眸底。这是清早振兴送我的礼物,他?亲手套上时,幽深的目光牢视玉镯,郑重,静穆,轻柔,套上的仿是一世的心情。
“一世”,心里暗念着窝进坚实的胸膛,振兴未像平日伸手托住我,只静静地坐着,斑驳的阳光投在他的身上,伴着哗哗叶声,忽左忽右,金属的流光也随之晃闪,五彩斑斓。过了半晌,他?拿起身旁的啤酒瓶,就着瓶子喝了一半,将瓶子扔向远处,所飞之处洒下的酒滴激起飞蛾一片。情定初振兴曾说,婚后到塞得?港去度蜜月,今早他说跟蓝鹏飞商量,争取一周的时间,带我到旅顺去度假。结果却是,一天的休假,一周后的分别,对于向来言出必行的他?,郁闷可想而知。
“韵洋,我是不是很窝囊?”振兴又拿起一瓶喝了一口,恍如自言自语。
我收起眼里的怅然,直起身拿筷子夹起一片凉拌桂花肠喂给他?,柔声回道:“你又不是最窝囊的,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呢,你这算什么?”
振兴未必想要我回答,我的答案更非他?所要。果然,他?眯起长目,斜瞄了我一眼,咽下食物,垂眸不语。我又夹起一块酒糟去骨鹅掌,塞进他?的嘴中,问道:“你刚才吃了些?什么?“
振兴抬眸瞧瞧我,嘴唇微启,复又闭上。我笑着侧搂住他的肩头,道:“你还没气糊涂,是长久,不是花酒哦。”
振兴峻眸聚起一丝儿笑意,放下啤酒瓶,伸手揽住我,解开军服上面几颗纽扣,靠到树干,“韵洋,你要这么多心眼儿干嘛?多到爹非要把你当枪使,想护都护不住。”
我捋捋振兴的短发,回道:“那你干嘛那么大的心眼?大到爹都按捺不住,雄心勃勃的,他?老?人家以前可只想着守成呢。”
对视片刻,两人同时失笑,振兴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是为了某人。”
我随着拾起一块石子,对振兴摇摇头,“你这口号不响亮,瞧我的,某人为我,我为某人。”说罢,举手作势抛出,石子滑进振兴敞开?的前襟。
振兴扫了扫我得?意的笑脸,掏出石子抛抛,“嗯,有气势,不愧是蓝家少夫人,后天办发布会条幅可以用上,家乡育我,我为家乡。”
“好,主题明确,简练上口,不愧是蓝家少夫人千求万请的校长。”我笑着附和完,倒了一杯西瓜汁,再递给振兴一瓶啤酒,碰碰杯,敛笑说道:“既为某人,善始善终,忍者无敌!”
振兴拿起酒瓶在眼前晃晃,放到一边,揽住我,沉默半晌,低缓说道:“为人处世之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忍。”话音稍事停顿,“可是忍的结果,偏偏负你最多。韵洋,委屈了你。”
“说你变黏糊,你还不认,都是咱俩的,这话是谁说的?”我横了振兴一眼,揪住他?的耳垂,“你要真负我,我决不会手软。别忘了,你还立了文书呢。还有,赶紧把老?婆的敬酒喝了,别这么不给面子。”
振兴瞧瞧我,忽地摇头笑出声,探手拿起我给他?的啤酒瓶,大口喝光啤酒,抹抹嘴唇,将空瓶轻轻抛向身后,稍抬俊脸,微眯邃目远眺,穿透树叶的光柱正好洒落他的脸上,强烈的光差衬托下,越发的棱角分明,蕴满刚性的力量,“韵洋,等我……终会有那一天!”
回凝长目,里面飘动的白云,飞翔的鸟雀,触动心扉,我抬起食指,在振兴额头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信,覆上嘴唇,柔柔吻了一下。振兴放低手臂,改为横抱,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良久,俯脸额头相抵,轻蹭两下,回吻我的额头,吻得温柔,专注,虔诚,深情……
心底凝堵的别绪,被这犹如贯日之吻击散,随着泪珠滚落出去,夏日的熏风迅速风干脸上的泪痕,我伏到振兴的背上,柔声笑道:“咱们去选会场吧,这可是你老?婆首次亮相,不能马虎。”
振兴噙笑再蹭了蹭我的额头,利落地背起我,迈开?大步,行走在平芜荒野。相叠的身影,在萋萋芳草中缓缓移动,时明时暗,时长时短,唯一不变的,是两人的紧紧相叠。
两天后,校址发布会顺利召开,我作的‘家乡育我,我为家乡’的演讲,登上地方报纸头版,矛头明指政府的无能,暗中宣扬自治,引发各界讨论。振兴负责施压造势,五天后,三省议会通过自治的议案,蓝鹏飞被推选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比政府下发解除蓝鹏飞巡阅使的免职令,早三个小时。
忙碌的日子,总是飞快,一个星期转眼即逝,分别的一刻终是来临。
站在卧房窗前,门口围满了人群,人群中高大昂然的身影,与我遥遥对望。没有下去,没有陪在人影的身旁,只因他?说,想看到我站在房间窗口的模样,其实我知,他?不愿因我在外失了男子汉的刚强。紧紧握着手腕上的玉镯,眼前早已模糊,努力回想七日前的清晨,人影跑向我的情景,努力还原那时甜蜜的心情,努力展露出那一瞬间的笑靥,尽管人影进了车内,尽管汽车扬长而去……
窗纱悠扬地在身后伏荡,一起一落,轻触脊背,恍如清晨抚慰自己温柔的大手,“妈妈,二叔走了,你干嘛还在笑呀?”
庭葳站在窗台上,伸过柔软的小手,抹着我的泪水。我抱着小人儿,含泪微笑回道:“你二叔他?知道,妈妈笑,他?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