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存着心结,一直刻意不想动用蓝鹏飞给?的存折,我微嗑着转过话头,“二弟怎么来了?还把小葳带来,家里怎么办?”
振兴将庭葳交给?李嫂,让她带出屋外,回道:“这?要?问小唐了,来时我给?了他一份简单的中英法对照字表,有情况好打电报。他搞不懂形容词的级数,让他重复两个是比较级,三个则是最高级,结果他发来的电报有四个病字,地址还是半途中的一家医院,家里还不知你病成了什么样,总不能让庭葳连亲娘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吧,爹让我秘密带庭葳过来,家里由他老人家出面照看着。这?段时间,杨家在筹办靖义的婚事,还算消停。”
听着振兴的解释,想到这些时日的窘境,泪水再度淌下,虚弱的身体受不住情绪的波动,眼前的物体开始摇晃,振兴忙起身过来扶我靠到床上,从衣兜里掏出钢笔,在屋里翻出一张废纸,坐回桌前?边写边说道:“我给?小唐留张条子,这?屋子好人也会憋出病来。大嫂也别灰心,我已经让旅馆的人帮着找本地最好的大夫。”
许是心态和意志的转变,几天过去,我的身体奇迹般迅速康复起来,医生建议可以出门适当走动,于是,振兴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带着我和庭葳到旅馆附近的海边散步,才发现自己呆了近四个月的城市港湾,竟像振中怀表上的图画那般美丽。
又?过了快十日,我已基本痊愈,可振兴并未急着离开,也许是想让我再多调理两天。这?日快近傍晚,遥望宁静蔚蓝的地中海上航行的船只,看着飞舞盘旋的洁白的海鸥,瞭望天空飘浮的团团舒卷的白云,呼吸着柔柔海浪送来的新鲜空气,听着庭葳“妈妈”、“妈妈”的叫着问东问西,体验到一股直冲胸臆的动态美感,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我眼角湿润,看着光着脚丫,短衫短裤,在沙滩边堆着沙堡的庭葳,喃喃自语。
身着浅色亚麻便装的振兴,侧脸瞧了我一眼,弯起唇角,向庭葳处偏偏头,“走,咱们去帮帮忙。”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腕,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见兴致勃勃的振兴蹲着和庭葳揉堆着褐色的湿沙,和悦地同庭葳商量着沙堡的式样,全然看不出平日的威严和不苟,与庭葳恍如父子般玩闹在一处,不禁想到振中。尚不及感?慨,振兴抬眼,见我淑女式站在一边兀自出神,朝庭葳耳语了两句,庭葳笑眼盈盈,迈着光脚过来,伸过脏乎乎的小手,扯着我一起蹲到沙堡前。
从未和泥沙打过交道的我一时无法下手,振兴挑起一道剑眉,道:“看能看出个城堡来?”
庭葳也在一旁扬眉附和,面对两个蓝家男人的挑衅,我端起当家少奶奶的威风,“不就是堆个沙堡,要?不咱们比比,看谁堆得好。”
三人各自忙碌着,到夕阳快要?贴到水平线才罢手,相互观看着杰作,笑做一团。庭葳堆了一堆说不清的沙堆,我的是一座塌了一半的英式古堡,振兴倒是别出心裁,绕着我们堆了一圈简练的长城似沙墙。
庭葳看后不服气,继续雕琢着他的沙堆,我走到干沙地,收拢沾满湿沙的白底蓝条连身长裙,席地坐下,取下纱帽,振兴也跟着过来,随我一起观看半壁的霞光。此时此刻,大脑完全净化,唯有眼里看到的,耳畔听到的,纯净、自然、美好……
“好美!”我微微闭起眼,轻轻地感叹道。
“大嫂的名字,倒是和现在的景致很贴,韵洋”,振兴的话音里带着一抹难得的柔和。
从未想到严谨的振兴会说出这样感性的话语,不由扭过头,目光与振兴碰个正着,或许是霞光的映射,平素古井无波的邃眸里跳跃着两簇绚烂的光芒。振兴见着我诧异的目光,居然展颜一笑,在我愣神之际,起身大跨步走到庭葳身边,抱起他飞了两圈,让他骑到自己肩头,双手搭在唇边,冲我喊道:“明天咱们再来这里看韵洋。”
事实证明,带有明天的承诺,常常会破灭,就如同永远一样。回到旅馆,前?台经理交给振兴一份电报,振兴拆开读后,脸部线条又恢复成直线,见我略带询问的眼神,平静地解释道:“国内局势可能会有大变动,南方要成立正式政府,你们先回房,我这?就去确定船期。”
“蓝太太,这?就是您的舱房,晚安。”一个身着管事制服的五旬白人男子,朝我躬身行礼后离开。
我打量一下眼前的海景舱房,不由笑了。人生真是很奇妙,正应了蓝鹏飞的那句,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艘临时登搭的船上,竟遇上了英国时的旧识,亦是远祺的好友,约瑟夫?威尔士。因回中国的船还要?等一个星期,塞得港泊有一艘英国开往新加坡的邮轮,考虑到从新加坡到中国的邮轮,相应又?会变多。因此,我们登上了此船。由于只有零散的几个三等舱的空位,振兴去找人调舱,没想在船长室遇上了约瑟夫。约瑟夫让他的随行腾出了一个二等舱给我们,并派他的男仆请我去他的头等舱一叙,见面方知,他的父亲威尔士爵士去年就任海峡殖民地的总督,他此番是去新加坡看望父亲。
转动把手,门已锁上,船舱是我见约瑟夫后腾出的,所以手中并没钥匙,现已过十一点,想来屋里的人都已入睡。正要举手敲门,舱门轻轻打开,开门的是拧着眉的振兴,不由想到约瑟夫对振兴的描述,我再次笑了。
约瑟夫说,他在船长室与船长进私人晚餐,突然闯进一个粗鲁且英语极糟的中国人,吹嘘自己的身份和财富,还有一个需照顾的可怜病人。因远祺和他还有联络,因此,他零星知道我的一些情况,聊了会,方得知那个病人竟然是我。约瑟夫说到此处,大笑道:“萨拉,你可一点也不像那个蓝先生口中描述的奄奄一息的病人。”
振兴见状,眉头拧得更紧,冷冷的低声道:“大嫂,你是要在这门口笑着站一夜岗?”
听着振兴的冷言,不再觉得刺耳,反生出一股暖意,面前之人,冷硬如石,也如岩石般坚硬可靠。“我这?奄奄一息的,怎做得了这?个差事?”我含笑悄声说完,走进静静的船舱。
舱内有四个床位,外带一个洗手间,虽不奢华,却很是实用。洗漱后,拉上床帘,躺到自己的床铺,此时的洋面风平浪静,仍可感到它行驶时的细颠,也细细颠出这些时日的酸甜苦辣。
经历了这?番人生变故,有了许多新的体悟,对自己,对生命,对感情,对身边的亲人,对蓝家……自己以前太过纯粹地看待生活,其实生活就是生活,由无数个细小组成,也许常常不如人意,但也时有惊喜发生。人生不就如同这?行驶的船,走走停停,人来人往,沐浴阳光,经历风雨,只要能动,就会继续行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