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臂,扶住诗媛的肩膀,噙着泪花打趣道:“皇上的面,哪是想见就?见的,我可不敢再去擅自邀宠。”
“我没有住娘家?,我和赣清在他学校边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只要你不嫌弃,随时欢迎。”
听后,我重新细看?诗媛,普通枣红细棉布衣裙,脸上脂粉未施,从妆扮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杨家?掌上明珠的痕迹。可素脸上坦然随和的神态,荆钗布裙下淡然满足的气息,无一不映透出眼前之人?的幸福感。
我咬唇用力拍拍诗媛的肩膀,扭头望着一旁的赣清,感慨道:“赣清哥,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赣清朗朗笑道:“本以?为你们会先哭上个几遭,才会看?到我。韵洋,我可是受了好几个人?的委托来看?你,看?到这间学校就?知?道你很好。韵洋,你真的很好。”
一句很好,虹吸出泪管里的水柱,喷涌出眼眶,诗媛抱住我随着哭了起来,哭声中?满是歉意,我仰起脸,边压回水柱,边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诗媛抽噎地?解释说,他俩是跟着振兴一同从京城来的,“他说这会儿你多半在这里办事,把我们送到门口?就?走了,说是不打扰咱们相聚,让我跟你说声。”
平息下情?绪,我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就?剩我们三人?,引他们坐下,问候了杨太太的病情?,说:“既然伯母身体好些了,赣清哥开年后才开始正式上课,你们不如在我这儿多住些日?子。”
赣清朝诗媛使个眼色,诗媛抹去眼泪,马上走到门口?,开门四处看?了看?,向赣清点点头。赣清方?低声说道:“韵洋,你也不是外人?,有些事我就?跟你明说了。在法国的这段日?子,我们跟共产国际建立了联系,决定在他们的指导下,建立正规的组织和党派。这次回国,我首要的任务就?是将各地?支持共产主义理念的个人?组织化,将已萌芽的组织统一化。内地?的基本都牵上线了,可这关外一大片还是个空白,这边有庞大的工人?队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们想在这边也建个点。你的身份太过特殊,不适合做这些事,有人?提到徐鸿铭正好在你这儿,他以?前在读书会的表现并不突出,跟咱们相关组织和个人?也没有紧密的联系,你看?此人?怎样?”
我细考片刻,认真回道:“鸿铭办事能?力很强,人?也实际,不爱张扬,品行端方?。我们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不太清楚他的内心思想,但我觉得,赣清哥如能?信我,也应该能?信他。”
赣清思索了会,让我帮他和鸿鸣安排几次自然的碰面,我笑了,“赣清哥,我做媒人?好像没一次成功的,但愿这次能?成。”
赣清也笑了,诗媛见我们谈完,从门边过来,说:“梦泽给你的礼物在我的行李箱里,箱子搁在了蓝振兴的车上,回去我再给你。”
聊了几句梦泽和群民?群生的情?况,意外得知?,群民?跟倩如确立了恋爱关系。当我转问静雅时,诗媛情?绪低落下来,回道:“还能?怎样?她当时就?闹着要回来,我们没让。你也别担心,我们来时她好些了,那里的同学多,她会没事的。”
晚饭过后,我在诗媛住的客房,打电话给鸿铭,说想请赣清在学校办个短期讲座,让他过来同赣清商谈。放下听筒,诗媛拿过梦泽的礼物交给我,难过地?掉下泪来,说:“韵洋,都是我害了你。”
我看?着包裹上久违的字迹,心头一阵绞痛,诗媛扶住我的肩,摇摇道:“韵洋,你要能?离开,就?快点去找梦泽吧。他现在压力挺大的,我们那个团体的人?都知?道你俩的事,有不少其它地?方?去的同学批评梦泽,说他这是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放着周围要求进步的女同学不爱,偏要爱反动腐朽阶级的遗孀贵妇。这事只有赣清和群民?群生站出来支持梦泽,我们这一走,梦泽更是不易。韵洋,梦泽真的很苦啊!”
诗媛的话,一下抽干了自己体内所有的力气,怀中?的包裹重似千金。
回屋拆开包布,里面是个书籍大小?,约三寸厚的纸盒。手指轻抖地?打开盒盖,五颜六色的折纸跃入眼帘,缓缓拿起盒里左上角起舞的小?纸人?,带起用细线串起的长串飞鸿,泪如泉涌。
就?在这时,传来叩门声,我猛然想到吃饭时振兴说晚间会过来,惠娴托他给我带了份谢礼。抹去泪开门一瞧,来人?果?然是振兴,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振兴进屋后,冷眼扫了一下沙发上的折纸,将包袱放在几上,双手搭膝坐下,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有一下没一下收着折纸,一分钟后,冷声响起,“大嫂拿着这纸玩意儿,准备坐上一夜吗?”
我收回困顿的愁思,瞧着手上缤纷的纸鸟,未语泪先流。经?历了大大小?小?诸多事后,我放下了旧日?的戒心,真将振兴视作可以?依靠的兄弟,遇有什么难事,都会跟他讨个主意。长叹了一声,憋在心底的话,随着泪水涌了出来,既是述说,也是梳理。当矛盾不可调和时,梦泽在理想和我之间的抉择,其结果?,可想而知?。
此回哭哭啼啼的长篇唠叨,并没惹得振兴拧眉板脸。听我说完,他沉吟会儿,平静地?反问道:“大嫂为何要让自己落入被选择的境地??而且,明知?会输?”
振兴两句问话,如当头棒喝将我震醒。为何?为何自己总是如此被动?为何总是要给梦泽出难题?为何总是说时似悟,偏又对境生迷?理想和爱并不矛盾,矛盾的症结,恰恰在于自己。
“大嫂既然放不下,那就?先过去。把事情?弄妥了,我会想办法把庭葳送去。”振兴沉稳地?接着说。
我怔了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庭葳,蓝家?会放手?细看?帽檐阴影下的邃目,幽深无波,似纳百川的海洋。振兴不会无的放矢,他的言行应该可信。顿时,横亘多时的纠结一下消失,梦泽、庭葳,不再矛盾。
我含泪正欲道谢,颀长的身影站起,似铁塔般立在我的面前,冷声说道:“大嫂也别高兴得太早,就?是你人?过去,人?家?也未必会接受你的身份。对旁人?就?说,你去国外散散心,万一谈不拢还能?回头。爹那儿我去说,家?里这几年也不会太平,爹是个明白人?,不会拦着的。”
弹指间,日?历翻到了一九二一年二月六日?。我站在振中?的坟前,用手扫去墓碑上的积雪,凝视着碑上的人?像,阴阳相隔,竟已整整两年。时光的刻刀再无情?,也触摸不到那张几近完美的面庞,永远定格在最好的年华。前年种下的松柏已有一人?多高,茁壮盎然好似庭葳一般,我倚着墓碑,拂去不停落下的片片白雪,望着那双会笑的眼睛,娓娓向他道别。
一阵由?远而近的嗒嗒马蹄声,打破山谷的宁静,旁边的卫兵迅速拉上枪栓,端枪戒备。我寻声远眺,山坡下羊肠小?道,飞扬起长长的雪尘,一队人?马穿过厚重的雪幕,疾驶而来。
离我们十几米远时,高大的伊犁宝马猛地?嘶鸣着抬起前蹄停下,马背上是身着棕色裘皮大衣、雄姿英发的振兴。邃目隔雪扫视两秒,卫兵忙收枪敬礼,振兴举鞭回礼后,下马踏雪行来。蓦地?,自己忆起头次遇见振兴的情?景,经?两年时光的打磨,振兴从容沉稳的气度中?,多添了一道不可逼视的力量。
我从小?唐手中?拿过香,让他点燃,递给走到身边的振兴。振中?的年祭,按着阴历的日?子在两天前办了。振兴能?在百忙中?,抽空回老家?再次祭拜,难能?可贵。这次能?顺利离开蓝家?,多亏有振兴的帮助,实情?只有蓝鹏飞知?道。昨天辞别时,蓝鹏飞面色和蔼,对我说了两个字,去吧。
振兴举香默拜,插好香后,接过小?唐递上的酒杯,奠过三道酒,起身静默数秒,转头望来,四目相接,我的心里忽地?百感交集,这一刻,终于来了,离开蓝家?的一刻。心潮起伏的一刻后,振兴邃目清明,声音刚劲,对我说道:“大嫂,起程吧。”
再次凝望那双盈盈秀目,含泪拜别,一叩,二叩,三叩,‘振中?,我走了’,默念着,我毅然起身,迎着风雪,放眼远瞻,皑皑群山,峰峰相连,人?生不就?如那连绵的山峦,有高也会有低,低谷时只要自己不放弃,终有升起的时候。
振中?,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