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看振中,他扬扬眉,做了一个让我搀扶的姿势,“如果韵洋能背我,当然更好。”
蹒跚地扶着振中挪出门外,迎面见到守在门口的父亲。在我点头示意后,父亲微紧的眉峰舒展开来。
订婚的第二天,杨仲源撤消了会凌的军令。危机化解于无形后,父亲才将事情告诉了母亲,并亲自手书请罪信寄给安先生。因母亲瘫在床上,出嫁的事宜全由黎太太承担下来。父亲帮我联系上本地大学,北京协和女子大学,凭着中学的优异成绩,经特别的考试,校方接受了我入学。
不愿父母亲担忧自责,我逐渐学会了隐藏掩饰心绪。振中的身体迅速康复,每日都会来我家报道。伊始,家里的下人俱是无法适应这突然的变化,振中极强的亲和力,让大家渐渐接受了他的新身份。
婚礼定在九月初,避开农历的七月。随着日期的临近,亲戚们送的贺仪,源源不断邮来,大伯还专门派了远晋,送来一大车子的填箱,远祺同着返回。雁遥因有孕在身,留在了上海。
出嫁的前一日,家里热闹非凡,前院里摆满了陪嫁之物。远祺、远晋,忙着对着清单检点物品,准备着送往蓝家。父亲陪着歪在躺椅中母亲,在一旁观看。前日,蓝家吹吹打打,送来一屋子的聘礼时,我曾调侃振中显摆,没想自家更招摇。
我含着笑,对父母亲说:“干脆女儿拿着聘礼,开家金铺,再拿着嫁妆,开家杂货店。守着这两个店,想必日后定会衣食无忧。”
母亲听后,啐了我一口。父亲朗声笑道:“韵洋有这份心思,到哪儿也不会饿死。”
远祺扭过脸大声答腔,“小妹还会饿死?她只会把别人折腾死。”
母亲开口打断,“这是什么日子?也不会说些吉利话。我现在只求着,菩萨保佑你妹能顺顺当当嫁个人。”
我娇笑着说:“母亲,大哥是眼热着这一堆子东西。您想啊,您四个孩子,只有女儿大包小包的,从母亲的口袋里拐了这一老些。”
母亲横了远祺一眼,“那给的钱,就不是东西?”
远祺忙讨好说:“母亲,您心明眼亮的,可别受小妹的挑唆。儿子的心思,同母亲一样,真怕又蹦出个什么人,吵着要当您女婿。现只求着,赶紧把她送出去,哪还会心疼这点子东西。”
远祺说完,一家子都缄默起来。我忍着心口的抽痛,扯着母亲的袖口道:“大哥这样胆小怕事的,女儿日后受了欺负,还怎样指望娘家人替我撑腰出头。”
远祺知道刚才说错了话,笑了笑没再吭声。
远晋一旁笑着打圆场,“九妹,人家振中只差没把你明着当菩萨供起来,替九妹出头的事,怕是没咱们苏家的份了。咱们以后,恐还得仰仗蓝家大少奶奶撑腰呢。”远晋是大伯最宠爱的幺子,经这些年的磨练,办事越发圆滑老练,颇得大伯的真传。
我客气回道:“多谢六哥抬爱,都是一家子,理应相互帮衬,只要六哥以后还当韵洋是自家人就好。”
远祺笑着拉住远晋胳膊,说道:“六哥,咱们这就去替蓝家大少奶奶跑跑腿吧。瞧这还没过去,就拿腔拿调的,咱家这位姑奶奶,可不能怠慢。”
在一家子的笑声中,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远晋和远祺指挥着众人,抬着嫁妆鱼贯而出。这边还没出多久,蓝家又派人送来装有米、面、肉、点心的食盒。母亲命人送到厨房,让专门请的全福人做饺子和长寿面,做好送回蓝家,预备给我明天下轿时吃。
这些繁文缛节,我实在头痛得狠,也没有心情弄明白。一想着明天还不知怎样折腾,凄苦的心又多添了一层担忧。陪着母亲回房,心事重重坐在母亲床前,沉默不语。
母亲自是知道我的心事,用左手拉着我,缓慢地说道:“韵洋,明儿娘会让顾嬷嬷跟着你,反正你盖头一搭,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就行了,打仗都没吓着你,这能比打仗可怕?”
我蹲到踏板上,将头埋在母亲怀里,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来。压抑多日的痛苦倾泻而出,我语无伦次说道:“母亲,我真的害怕,我不是害怕,可我,就是害怕……”
母亲叹口气,摩挲着我的头,“韵洋,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压住哭声,咬着手指,默默地流泪,母亲缓了缓,接着说:“韵洋,这人做事,最忌讳三心二意,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振中也是个好孩子,不要再负了他。”
我艰难地嗯了一声,母亲拍拍我的背,语重心长地劝道:“韵洋,嫁到蓝家,不像自己家,有事爹娘替你兜着,使使性子,也没人在意。到了那边,就不再是孩子了,自己遇事,得有个分寸。还有,振中是你在那边唯一的依靠,人心都是肉做的,不能光想着别人对你好,自己也要有付出才行。下面的路,父母亲陪不了你了,走好走坏,走宽走窄,全在你自己,好好和振中走下去吧。”
踩着残阳暮影,和着秋蝉嘶鸣,心绪黯然回到自己的房中。习惯性朝书桌望去,台灯旁摆放的,不再是木纹相框,没了乌黑明眸,取而代之的,是个水晶相框,里面是双盈盈秀目,那是订婚后的第二日,振中拄着拐杖上门,自己放到我桌上的,同梦泽的照片,一左一右摆在台灯旁。他走后,我拿下梦泽的相片,塞进抽屉,第二天振中进屋,头件事便是不露痕迹地瞟了一眼书桌,一瞬后翻转回的盈盈眼波夹杂着满足,是种孩子气的满足。
想到那个满足的笑,我涩涩地闭闭眼,与振中认识这么久,竟从未用心打量过他,对他,总有种本能的回避。慢慢拿起从没细瞧的相片,看了看,低叹一声,想避可还是没能避开,或许,姻缘真是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恹恹放下照片,拉开抽屉,拿出里面倒扣的像框,颤抖地翻过来,望着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眸,泪珠如雨,滴落到玻璃隔板上。疑真疑幻,如梦如烟,短短几月,笑音犹在,缘已隔世……
梦泽留给我的吊兰,母亲怕我睹物思人,悄悄命人毁掉,这张照片,成了唯一的念想。轻轻地,恋恋的,唤着梦泽的名字,那个,只有在无人时,才能倾吐出的音符,唤了两声,喉咙就被哽住,再也发不出声音……
取出手帕,擦去玻璃上的泪滴,拆开像框取出照片,夹入韵西送我的那本圣经,放回随身的小箱里。时光不能倒转,人也回不到从前,纵有再多悔恨,也挽不回逝去的缘份。佳梦已断,唯留这张黑白的剪影相随。
梦泽,终究还是我,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