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虽没未卜先知的能力,可后事有时会被一句玩笑话给说中。当日梦波在祠堂跪罚,染上了风寒,他虽有些纨绔习性,良知并未泯灭,因心中有愧,性情又软弱,病病歪歪拖了一个月,竟真的撒手人世。
今天是梦波大殓的日子,我带着浩天去安府祭拜。怀中的浩天身着小功丧服,拉着我的辫梢,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这几日天不亮,雁遥和远祺就赶到安家帮着料理丧仪,母亲身子不大好,浩天不喜欢丫头婆子的照料,对我反是异常亲近,所幸学校放了寒假,我便身兼母职代为照顾浩天。
汽车停在安府门前,宅门前横挂着长长的白绸,悬着四盏白纸灯笼,大开的宅门前站着两排披麻带孝的家仆,看见我们下车,赶紧啼哭着迎上来,递给我一条白粗布带缠头和一块麻布披肩。进到大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鼓,旁边站着的仆人连击了两下,里面迎出几个身着孝服的安家族人,嚎啕着把我们引到设置灵堂的院子。院中搭设的灵棚,用数层席箔里外包严,宏伟壮丽,望之,哀戚之情油然而生。
浩天稀奇地的看着不同常日的布置,不停地问这问那,把我事先的叮嘱全给忘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塞到浩天的嘴中,浩天露出白白的小乳牙,甜甜对我笑笑,笑容像极了梦泽。我忍不住掐掐小脸,亲了一口,浩天小手拍打着我的肩头,咯咯地笑着躲闪。我怕呛着浩天,抱起他轻拍着,重新叮嘱起到灵堂的规矩。浩天听后,小脸郑重地点点,溜身下地,小大人似的牵着我的手,一声不吭、面色严肃地迈着小短腿,打头朝院里走去。
走近灵堂,远祺头系白条,一身素服站在门口,神情肃穆地招呼吊唁宾客,接受奠仪。我把奠仪交给远祺,他给我和浩天各递一炷香,让我们进里祭拜。灵堂不大,屋侧跪着陪祭的安氏亲友,身着大功孝服的梦泽,满脸哀戚跪在前排,他的身边,是梦波两个着斩衰孝衣的年幼子女,看到此景,伤感之情再起,湿了眼眶。
缓步来到灵前的供桌,桌子悬挂白桌衣,上面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围绕着层层叠叠白绸帐曼的墙壁,挂着一幅梦波的巨幅照片。睹像思人,心中更是悲切,落泪哭出声来,身边的浩天也随着放声大哭,惹得一旁陪祭的安家亲友,哭声大恸。
拜祭完出得灵堂,蹲下给浩天擦拭泪痕,有下人过来,说是安太太请我们过去。安太太近日一直对外称病,不见外客。进屋瞧见安太太头戴紫貂皮覆额,身着石青色狐皮褂,黑色湖绸褶裙,歪在铺着羽绒锦垫的矮榻上,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腰腿。
安太太见我们进来,坐起身让丫头沏了茶出去,将浩天搂在怀中笑着说:“现在只有见着你们俩,这心才能舒坦点,真恨不能天天能瞧见你们。”
我陪笑着说:“那是因为我们隔着远,没让伯母闹心,要天天见了,还不现了原形。”
安太太揉捏着浩天的小手,疼爱地亲亲,“那我到真想看看,我的小浩天是什么变的。”
我顺口将方才浩天的表现讲述了一番,安太太心痛对浩天说道:“我的儿,真是难为你了,你是怎么哭出来的?”
浩天从安太太怀里挣出来,靠着我说:“我看到姑姑难过,我也难过。”
安太太听后,失笑道:“这孩子长得随舅,这心眼儿也随他舅。得,浩天以后就找个跟你姑姑一样的媳妇儿。”
浩天认真地点点头,安太太摸着浩天的额顶,笑眯了眼,说:“这孩子心眼透亮的,什么都明白,可真真让人疼。这些日子,他爸妈都在这边忙乎,真是辛苦你这做姑姑的了。”
我拿起小桌上的饼子,掰了一小块喂给浩天吃了,再给他喝了口水,回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帮着大嫂他们分点忧是应该的。方才瞧见梦波大哥的两个孩子,让人看着都心酸,伯母也多疼疼他们。”
安太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搁下,拿帕子拭拭嘴边,长叹一声道:“我这心里话,也只有对你说。这些年一直随着你安伯父在外面,多年没跟他们打交道。回来突然冒出那么一大家子,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还有那个陈姨娘,表面上不吭不响,装可怜博同情,心里的小九九那个多,嗐,那滋味儿,还真的不好受。偏他们还想把主意打到梦泽身上,亏得梦泽没上那个当。前几日,那几个狗咬狗的,一个说不想当寡妇,一个骂忘恩负义,闹得那个响,想想都后怕。现在梦波这一去,我也没那个计较的心了,都是女人,何苦呢?好孩子,我听你的话,多用点心,照看好那几个小的。”
我低头暗叹一回,梦波病重后,陈姨娘央求映霞冲喜嫁给梦波,好安梦波的心,兴许能有活转的机会,却被映霞一口拒绝,姑侄当场闹崩,映霞搬回家住。有时候,事情不能说谁对谁错,立场不同,结果自然不同。
正说着话,丫头子在外禀报道:“太太,老爷请您去堂屋,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说,请苏小姐一起过去。”
扶着安太太进了堂屋,里面坐着阴郁的安老爷,羞急的映霞大嫂,气氛有些怪异。将安太太送到上座坐定,瞥见几日不见的安先生,苍老了好多,脸上刻满了白发送黑发的丧子之痛。
没多时,陈姨娘脚步虚浮地被小丫头搀着进来,落座后,安先生让映霞大嫂把事说一遍,方知是映霞怀有身孕。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安太太听闻情况,默不作声,陈姨娘一旁忍不住哭喊骂道:“我的儿子都没了,还要那个孽障做甚么?当日怎么求她的?她的事,我是再也不会管了。”
安先生皱着眉,喝止住陈姨娘的吵闹,转头征求我的意见。安先生的相询,我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样的事儿,由不到晚辈做主,更轮不到我这外人说话,可见安先生认真严肃的神情,事情又牵扯到映霞,我没推辞,思索片刻,道:“其实这事还得看映霞姐的意思,如果她肯把孩子生下来,家里还是应该先给她一个名分,至于以后愿不愿意守下去,看映霞姐自己。如果映霞姐不愿生,也不愿把事情弄大,咱们应该尊重她,不要逼迫她,给她好的照顾。”
安先生点点头,复又转问安太太:“夫人意下如何?”
安太太回道:“老爷作主就是了。”
安先生对映霞的嫂子说:“苏小姐的意思,想必你也听明白了,老夫也不多说了。你回去同映霞商量下,选择好就回个话,咱安家不会不管的,她要原意回来随时欢迎。”
映霞嫂子千恩万谢离开,安先生坐在椅子上,呆愣了片刻,长长叹息一声,用手杖在地上敲了几下,咒骂了两句孽子,滴下泪来。
陈姨娘随着低声哭泣,安太太没有往日的不耐烦,唤丫头取来热毛巾,递给安先生和陈姨娘,陈姨娘愣愣看着毛巾没敢接,安太太和善说道:“同妹妹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姐妹,还讲什么客气?放宽心,韵洋今儿还劝我,好好照看梦波的那两个孩子,儿子没了,还有孙子等着你照顾呢。”
安先生净了脸,见陈姨娘握住安太太的手,相对着一同抹着眼泪,咳嗽两声,“韵洋还在这儿呢,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忙含笑着对安先生说:“韵洋还记得,伯父曾赞过竹林七贤,两位伯母想哭就哭吧,洗尽心中郁气,又有何不可,权当做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琴音,或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的啁啾,家和万事兴嘛。”
安先生生性豁达洒脱,听闻此言,呵呵大笑道:“韵洋,伯父这又是何音?”
我微笑答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