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正屋,穿过一个跨院,来到梦泽居住的独立小院落。他的屋子,还是以前跟着群民群生来过几次,后因梦波的风言风语和映霞之事,我没再登门。
院子门开在东侧,没建游廊,甬道旁砌的花圃被雪埋着,西北边修了一张石桌,两条石椅,后面种了一株红梅树正俏然绽放,暗香随风入鼻,沁人肺腑。梦泽伫望着梅树,明眸幽闪,似在回忆。少时,轻缓的磁音传入耳畔,“这棵树是我回来的那年栽下的,那日你站在钟楼上,大声朗诵着雨果的那段话,整个人生机盎然,面容巧笑嫣妍,那一刻,我觉得你好似朵梅花。”
梦泽素性大方,但如此直白赞我,却不多见。我脸颊微热,谑道:“原来韵洋在安公子眼里还有些许姿色。”
“某人是给点颜色,就急不可耐去开染坊。可惜,我现在改种草了,那种极易养活的吊兰。”
我瞟瞟梦泽的笑脸,点头嗯道:“降低生产成本也是剥削的手段之一,韵洋建议安老板,去弄几棵蒜头栽栽。那是一茬一茬,掐也掐不完,比那吊兰还易养活,经济又实惠。”
梦泽好似茅塞顿开,“嗯,还自个最了解自个,那又清香又冲人的小葱苗,确实与韵洋相称得紧。”
说罢,他不理会我的横眉,笑晏晏拉着我,走向北边的正屋。正屋只开了一个房门,推开乌漆门板,迎面是间书房。梦泽的书房颇大,由两间屋子打通改成,与东头的卧室用多宝格隔断。房间家具油成深咖啡色,两面齐墙高的书架码满了书籍,中间放着一个巨大梨木雕花的书桌。对面依墙靠窗,摆放了一黛青色绒布面长条沙发,一张束腰三弯腿梨木方几。多宝格架旁摆着一架钢琴,上面搁了一张我十六岁生日时拍的照片,紧临的格架挂着一盆葱郁茂盛的吊兰,其它格里同样摆满了书籍。
见陌生陈设里的细微处,显现着与自己丝丝缕缕的关联,我不由怔住,正跨门槛的右脚,搁在了槛上。梦泽回过头,瞧着出神的我,挑眉趣笑道:“韵洋可是想让我抱你进屋?”
我压住羞怯跨进屋里,亦挑眉回道:“先前的那桩风流韵事,还没把你的胆吓破吗?”
梦泽帮我解开厚毛斗篷,摘下围巾,一一挂在衣架上,牵我到沙发前坐定,回道:“清者自清,有什么好怕?我唯一担心的,是失去你的信任。还好,我的韵洋没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
听着梦泽磁力的声音,心底莫名的紧绷随着松开,我得意回道:“梦泽哥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做福尔莫斯那样的侦探吗?福尔莫斯怎会那么容易被假象迷惑?”
梦泽揪揪我的鼻尖,笑道:“讽刺都能听成夸奖,还福尔莫斯呢。”
回想起那日马车上,素来宽厚镇定的梦泽种种失常的神态和言语,我掩嘴失笑问道:“梦泽哥,那时的我一定很可恨吧?”
梦泽低下头,嘴唇贴着我耳朵,低语道:“恨不能一口吞掉,眼不见为净。”
耳畔温温柔柔的触感,若有似无的话音,还有钻进耳里的热烘烘气流,使我的心口莫名地一颤,怦怦急跳,为了掩饰心慌,我故作害怕,瞪大眼睛颤声道:“天哪,我那时居然还敢嘴硬狡辩,竟不知羊入虎口,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蓝胡子大人请饶命,韵洋以后再也不敢惹大人您生气了。”
颤声来自实情,故而一大段话说得声情并茂,但说的当口梦泽并未瞧我,等我说完,他含笑挟住我的脖子,轻轻带下地,“我的韵洋最会扮猪吃老虎,岂会怕虎口。蓝胡子到是一个不错的身份,现在本大人命令你,再替我翻一些资料,需要的部分,我在目录上做了记号,不许偷懒,好好干。”
梦泽将我押到书桌前,搬过椅子,拿过一本厚书和一套文具纸张,敲敲书本,怡然走到桌对面坐下,监工似地朝我挑挑眉,努努嘴,埋头做起自己的事。
我冲着书本挑挑眉,努努嘴,瞟瞟专心致志工作的梦泽,愤愤地在稿纸上画下一个穿着西服,风度翩翩的大肥猪,举着钉耙,威逼一只楚楚可怜,梳着两条小辫的小花虎。旁题:过河拆桥,倒打一耙,实乃剥削阶级见利忘义之本性也。特立此存照,以警世人。端详两遍,心满意足地开卷,当起苦命的劳工。
翻了六页纸,响起叩门声。梦泽应声后,推门进来的竟是安太太和远祺一家,后面跟着两个提着饭篮的丫头。
雁遥扫视我俩,失笑道:“母亲说的到是没错,泽弟这儿确实清静,整个就像进了学校的图书室,想想早上那些个青口白牙的,可不都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梦泽忙起身相迎,引他母亲到沙发上坐好,问道:“母亲可是要在这儿用饭?”
安太太捶捶腰腿,叹口气,“那里乌烟瘴气的,让人憋得受不了,就带着你姐、姐夫上这儿来吃顿清净饭。”
丫头子将碗碟取出,摆到方几上,梦泽从卧室中拿出几个锦垫,围着方几搁好,正要落座,身后传来远祺和浩天的笑闹。
我心虚地赶紧扭过头,果见浩天手上拿着我的稿纸,忙想起身去遮掩,不想远祺抱着浩天快步过来,憋着笑说道:“小妹,浩天想让你这当姑姑的,给他画几幅图可好?”
我脸红地抱过浩天亲亲,“等吃完饭,浩天想要几幅,姑姑就画几幅。”
浩天举起稿纸,天真说道:“姑姑,你给我画孙悟空,我不要猪八戒。”
众人好奇凑近细瞧,顷刻,眼前笑趴一干人。
雁遥笑得捧腹喊道:“泽弟,姐姐真是看错你了,居然……居然在小妹面前还有这样子的威风。”
安太太笑得拭泪,捶了她儿子一下,“让你陪韵洋好好玩玩,这倒好,看把人家韵洋委屈得什么样儿,真真可怜见的,瞧得让人心肝儿都痛起来了。”
远祺也捶了梦泽一拳,笑谑道:“我这小妹熬了一宿给你织围巾,巴巴的一大早儿跑来献宝,为你平反昭雪不说,事儿了了还要给你翻什么阶级、主义这类的东西,我这做大哥的可真看不过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