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年味越发浓郁。
宫人们忙碌着,将大红灯笼挂在树枝上,给肃穆冷淡的皇宫添起几分生机。
谢容推开窗,将这抹艳色尽收眼底,紧张又雀跃。
快了,很快了。他默默地想着,仰着头看随风摇摆的红灯笼,缓缓吐了口气。
那些微热气在寒风中化作白雾,旋即又消散干净。
除夕夜,宫中设宴,君臣同乐。
一年里难得有这样的欢腾日子。
陛下没来,群臣按着官职地位,在内侍的指引下一一落座,就着点心小果,先畅谈起来。
当今陛下后位无人,上无太后太妃,下无皇子公主,其他皇族也早被清理了个干净。
于是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沉砚便坐在了龙椅左下方首位。
沉砚平时表现的“平易近人”,君子如玉,没什么污点。
虽身处高位,众人也不怵他,见陛下没来,便三三两两凑过来,和他说话,趁机拉一下关系。
沉砚微微笑着,温和有礼的笑容里深藏着疏远和冷淡,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众人并未察觉。
这数月来,小暴君不知在暗自琢磨些什么,隔三差五地就爱往相府里赏赐东西。
字画古玩,金银珠宝,什么都有,看架势是恨不得把皇帝专属小金库都挪到相府里来。
政事上也是他说什么便允什么,几乎不会反驳。
给众人造成了一种陛下十分倚重他的错觉。
对此沉砚宠辱不惊,波澜不动。
小暴君给什么他就接什么,该做什么也做什么,只是再没私下进宫面见小暴君。
沉砚本以为这些大臣是来打探这个的,然而出乎意料,他的同僚们关心的是……
“相爷可有心仪的姑娘?”
“不知何时才能喝到相爷的喜酒呢!”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这般有福气,能得相爷青睐哈哈哈……”
沉砚在众同僚里周旋自如,言语间滴水不漏。
心里却不由得狐疑猜测,这群同僚都在想什么,莫不是想从他婚事上下手,折腾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被关心婚事的不止他一个。
众臣套不出相爷的心上人之后,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仍旧是礼部尚书起的头,很忧愁地讨论起陛下的纳妃大事来。
“陛下后宫仍旧空缺,无人可为陛下开枝散叶,这可怎么办啊!”
“这下半年也不见陛下纳新人,后宫里原有的那些也没什么动静……陛下就算纳个男妃也好啊!”
“男妃不成,那些个少年郎又不能替陛下开枝散叶。”
“……”
沉砚听了一会,几乎都要认不得“开枝散叶”这个词了。
他想起小暴君半夜里抱着被子滚下床的往事,又想起小暴君“检验”时慌慌乱乱的模样,心说你们的陛下自己都稀里糊涂呢。
纳妃嫔,纳了半夜当床架子,拦在床榻边不让陛下掉下去么。
不过说来也怪,皇子们到十四五岁时,便会有人去教导人事,怎么小暴君看起来还是不太懂的样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又被周围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打断。
众臣已经讨论到要不要再重新整理一个选秀花名册给陛下送去了。
这建议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同。
沉砚想起上一回给小暴君递花名册,试图自荐入宫结果被毫不留情驳回的场景,眸光微敛,一丝不痛快油然而生。
……连他都入不了小暴君的眼,这些个小少年小贵女,还不是被拒绝的份。
沉砚轻轻搁下茶杯,屈指叩了叩案几,嗒嗒两声响:“行了。”
声音温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得仿佛毫无私心:“陛下不喜人论及此事,诸位慎言。”
众同僚立时止了声,互相望了几眼。
他们原本还打算拉拢一下相爷,让相爷亲自上折子和陛下说这事呢,陛下近来很倚重相爷,说不准会听相爷的建议。
不过现在看起来这法子是行不通了。
于是这话题在短暂的讨论后,无疾而终。
好在宫宴很快开始,谢容踩着点到场,动了第一筷子之后,底下众臣们很快便跟着觥筹交错起来。
谢容端着架子,神色淡淡地坐在高处,偶尔夹几筷子菜吃。
这等场合,菜肴摆盘摆得漂亮,远比好吃重要,这满桌案的菜,看着色香俱全,尝进嘴里却少了滋味。
谢容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好在他来前先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倒也不是很饿。
原身向来不耐烦参加这样的活动,每次参加都是面无表情。而群臣也识趣,不会没眼色地凑上来找不痛快。
谢容算着退场时间,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坐在高位一览众山小,这感觉还挺不错。
谢容一眼就看见了群山中格外端正隽秀引人注目的那一座。
自相府一别,他就再没和沉砚私下单独见过面……上早朝时倒是常见,不过距离隔着远,除了讲政事,也没机会说别的话。
……他也不知道要和沉砚说什么。
谢容看着沉砚发呆,看了一会,发觉沉砚的侧脸也是如此温隽好看,鼻挺唇薄,下巴弧线流畅又完美。
连鬓边的头发丝都长在他最喜欢的点上。
可惜是个可远观而不可近碰的。
大概是谢容目光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原本正夹着小菜细嚼慢咽的沉砚搁下玉箸,饮了口茶漱了漱口,抬头徐徐望来。
和谢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定定望了片刻,倏而莞尔,将面前另一只盛着清酒的玉杯举起,朝谢容遥遥一敬。
尔后抵在唇边,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谢容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沉砚会突然给他敬酒,下意识端起面前的玉杯,端到一半才发现那是茶。
每个案几上都摆着酒和茶,左边的是酒,右边的是茶。
沉砚手里的玉杯,是从左侧拿的。
谢容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茶,又重新端起酒来,朝沉砚抬了抬手,才低头抿了一口。
他不喜欢喝酒,不过今天这种场合无法避免,只能让人悄悄给换了不烈的果酒。
果酒的酒味很淡,更偏像酸甜的果汁,还挺合谢容的口味的。
谢容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沉砚敬酒还是果酒好喝的缘故,只觉得方才那些许无聊感消散了大半。
他心情好了起来,放下酒杯,在众人不停歇的喧闹声中,朝沉砚悄悄地弯了弯眉眼。
……
前朝君臣欢度除夕觥筹交错,后宫里一众少年们也正热闹着。
身为陛下的过气宠儿,小宛儿凑了一会热闹,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
出了宫殿,将一众喧闹都关在里头,他才松了口气。
热闹虽好,也太费耳朵了。
他方才坐在一个格外柔媚的少年旁边,听了老半天娇滴滴的笑声,耳朵都快遭不住了。
小宛儿懒得应付人,随意挑了条偏僻小路走着,躲一时清静,也没看这路通往何方。
懒懒散散地走了好一会,才发觉方才还隐约传来的宫人嬉闹声,这会儿是一点都听不见了。
走哪里去了?
小宛儿四处打量了一会,认出这里是冷宫。
春节的热闹气氛并没能渲染到这里,树上没有挂红灯笼,只光秃秃缀着几片枯叶。
风一吹,就飘落了。
小宛儿对冷宫没什么兴趣,吹了会风也觉得有点冷了,正准备转身往回走。
然而刚一动,眼尾就扫见了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没入不远处的冷宫中。
——谁?
小宛儿警觉地转头过去,望了一会,没看见有人出来,他皱了皱秀眉,隐约觉得不对。
冷宫闲置许久,连地位最低微的宫人都鲜少涉足,谁会在这大好日子里往这跑?
躲清闲也不嫌晦气么!
小宛儿沉思片刻,果断提起衣摆,避开脚下枯叶,悄然往那边走去。
他从小学乐器,听力及其敏锐,走得近了,便听到了宫里隐约的人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在又低又急地在交流着什么。
不像是躲清闲的宫人。
小宛儿身轻如燕,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小心打量着周围,绕过一个小池塘,悄无声息地走到墙根处。
终于听清了里头的说话声。
……怎么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听了一会内容,越听越震惊,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一时没留意,一脚踩到了枯叶。
清脆的枯叶破碎声乍然响起,惊得里头交流声倏地一顿,紧接着便是有人迅速走出来的脚步声。
小宛儿心说不妙,他毫不迟疑地旋身撤退,不过已来不及了。
他偏头看见冷宫旁那一池落满枯叶的冰冷死水,一咬牙,纵身便跃进了水中。
与此同时,冷宫里的人追了出来,眉目沉峻,神色冰冷,深蓝色衣摆在行走间划出冷酷的弧线。
——赫然是数月前便被谢容外派出宫、此时并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禁军大统领苏秉之!
他一双鹰眸敏锐快速地四处查看了一番,最后停留在犹自荡开涟漪的池面上。
缓缓地皱起了眉。
……
宫宴进行到一半,谢容便抽身离去。
众臣没人敢挽留,恭恭敬敬送走了陛下,就彻底放开来闹腾了。
一派欢乐融融中,沉砚轻啜了口温茶,若有所思。
他摆出了不想和人饮酒的姿态,众人便也不敢来灌他。放眼放去,就属他周围最是清静。
这些日子他有意冷落,没主动和小暴君联系,打的便是欲擒故纵的主意——这是小暴君先前用过的法子,他不过如数奉还罢了。
按着之前小暴君和梁庸平的交流,小暴君应该急于拉拢自己才是。
不过这回小暴君出乎预料的有耐心啊……
沉砚正沉吟着要不要稍微松动些态度,诱得小暴君送上门来,一个小内侍小跑着到他身边,小声道:“相爷,陛下有请。”
沉砚倏地勾唇。
他认出这是小暴君身边惯用的小内侍。
小内侍与他靠得近,一下就被他这如同冬雪消融的笑容惊到了,呆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沉砚拂袖而起。
朝他微微颔首后,就大步朝外走去。
小内侍急急忙忙跟上去,却因腿不够长,很快拉下了距离。
好在他的任务只是传话而已。见追不上人了,小内侍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想,怎么感觉相爷好像……有点着急呢。
君王有命便毫不犹豫赶去,相爷真是个大忠臣。
大忠臣沉砚正提着一盏宫灯,缓步朝目的地而去。
这宫灯是守在殿外的梁庸平递给他的,提在手里,小巧精致,十分漂亮。
烛火在灯里摇晃不定,沉砚鼻端嗅见淡淡的冷香,有些熟悉。
……刚来到这世界,第一次进宫见小暴君时,小暴君也曾命梁庸平替他拿一盏灯,照着出宫去。
那灯里蜡烛燃烧时,也有这淡淡冷香。
沉砚只道是宫里的习惯,蜡烛里融了香料,并未太在意,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走得很快。
不多时便到了清沁湖边。
这偌大的湖,夏日里碧叶接天,荷花摇曳,很是漂亮,不过如今隆冬时节,便只剩的枯荷满片,干瘪的枝叶在寒风中萧瑟。
沉砚一眼就看见了蹲在湖边不知在做什么的小暴君。
大冷天里,这人也不披大氅,只穿着身单薄的华贵龙袍,伸手去划拉湖水,划拉得水声哗啦。
他身边地上歪歪斜斜搁着盏宫灯,烛火明灭光芒不定,将他整个人照得越发瘦削,看着和数月前差别不大。
沉砚再走近几步,刻意放重了脚步:“陛下。”
谢容听见动静,转头望来,看见是沉砚,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道:“你来啦……”
说着便想起身。
然而可能是蹲久了脚麻,他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水里。
沉砚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一揽一带,避免了他当落汤鸡的下场。
在寒风里待久了,谢容连衣襟上都沾满了寒气,一双手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他差点掉进湖里,惊魂未定,下意识把住沉砚手臂时,沉砚眉头轻轻一皱。
“陛下在这做什么?也不披件大氅。”
待谢容站稳,沉砚便松了手,将宫灯往谢容手里一塞。
谢容不明所以,接过宫灯,老实道:“……在和锦鲤玩。”
他等沉砚等得无聊,看见水里游得欢快,丝毫不怕人,甚至见他站在池边、便踊跃挤来等待投食的锦鲤,便忍不住去逗弄了一下。
话音刚落,谢容便觉身上一沉。
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他。
沉砚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谢容微微一怔。
大氅上还沾着沉砚的体温,很暖,很快便温暖了他差点冻僵的身体。
握着宫灯长柄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谢容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朕有大氅呢,在亭子里。”
他说的亭子,便是湖心上的小亭。
一条蜿蜒石桥从岸边直通湖心亭,亭上灯火明亮,四周罩着薄纱,看不见里面内容,只能隐约瞧见个影子。
谢容和沉砚并肩走过小石桥,在湖心亭里站定。
湖心亭里安置了软榻案几蒲团,软榻上搭着谢容的大氅,案几上摆着小火炉,炉上热着酒,旁边摆着两只玉盏。
谢容见沉砚衣摆在风中微晃,随手将宫灯搁在案几上,伸手想解开大氅还给他,却被沉砚微微压了手。
沉砚碰着小暴君越发冰冷的手,见这没准备汤婆子,转身想出亭子去:“陛下手冷,臣去命人拿汤婆子来……”
谢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嘀咕道:“这周围都没人……朕不让他们跟着。”
沉砚眉头一皱。
谢容瞧着他神色,故作松快道:“难得清静,朕不想让他们跟着,他们……”
声音低了些:“……他们厌恶朕,朕都知道。”
小暴君说这话时,微微垂了眼,长睫轻轻颤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稍纵即逝。
沉砚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长睫在他心上悄悄划了划,叫他那冷硬如铁的心都有片刻的酥麻。
沉砚沉默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温然一笑,徐徐道:“那陛下恕臣冒犯。”
他将谢容两只手都捉了起来,合在一起,拢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用自己的手来替谢容暖着。
谢容心头轻颤。
明亮灯火里,沉砚神色沉静又认真,低头专注地替他暖着手,这模样,格外使人安心。
明明是过分亲近、一点儿都不符合两人身份的举动,由沉砚做来,却是毫无违和,好像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让人说不出抗拒的话,也生不出不悦的心思来。
这样的人,温柔起来,谁能抵得住啊。
谢容默默地想,反正他扛不住。沉砚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用轻柔温和的笑容,轻而易举地溃败他所有防线。
他向来无法抵抗别人给予的温暖。
哪怕知道身份殊途,哪怕飞蛾扑火。
和双手一并慢慢变得温热的还有他的脸颊和耳垂,亭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谢容有些不自在。
他决定找点儿话聊:“说起来,许久不见砚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