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暗且发潮,哪怕为了太子妃的驾到点了许多油灯,那种令人心生恐惧的阴沉也始终挥之不去。
淮北王世子被绑上刑架后,褚琰便到了,他身后跟了几个人,在座椅面前搭了个架子,挂上帘子。
淮北王世子心知逃不过,不禁有了激愤之心,张口便嘲道:“北齐的太子胆小至此,竟连这种场面也不敢看吗?”
褚琰没接败者的话,直接宣布:“给他净身。”
淮北王世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有人拿着工具立在一旁,手里握刀的老太监去解他的裤子,他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来真的,大骂道:“褚琰!要杀要剐要用刑随你便,你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算什么本事……”
他的嘴被破布堵住,而褚琰已经拉上了帘子,对着柳岐说:“那种肮脏的东西,可不能污了你的眼。”
隔着帘子,只能听见堵在嗓子里的闷哼声,即便如此,也还是能感受到那嗓音里的嘶哑与惨烈。
动刀的是宫里专门替小太监净身的老太监,经验丰富,没一会儿就回来禀报:“殿下,包扎好了。”
褚琰抬手示意,新晴便走出去给老太监塞了一些银子,老太监高高兴兴地接过,便退下了。
周围的熏香又浓了一些,掩盖过那股不算浓郁的血腥味。
淮北王世子闷闷的哭声未绝。
褚琰平静地开口:“按照我朝臣子的意思,你是敌国皇族,本该当众凌迟,可我觉得,留你一条命,入宫充奴也不错。”
淮北王世子“呜呜”地说了什么,褚琰让人把他嘴里的布拿下来,听见他说:“谁稀罕这条命,你杀了我吧!你要是不杀我,我必取你人头。”
只说了这句,嘴再次被堵上。
“看来你是疼得失去理智了。”褚琰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你若是真想死,就该反着说,毕竟你希望什么,我都不会如你的愿。”
“我不杀你,你也别总想着死。宫里头最会教导宫人的太监和嬷嬷此时就在外面,你先跟他们学学规矩。”
褚琰拍了两下掌,外面等候的人便进来。
狱卒用刑的时候帘子是合上的,用完刑以后由那二人教导规矩,又会拉开帘子,如此巨大的羞辱加身,淮北王世子咬紧了牙关不肯妥协,褚琰却有耐心极了,甚至招来了宫中专司奏乐的伶人,在昏天黑地的大牢里赏小曲。
只要忽略那愈来愈浓的血腥味,这一方天地几乎与雅苑无异。
褚琰并不在乎、也不关注用刑的人会用什么刑罚,他只定了要求,按照宫人的标准来教淮北王世子,教不会便上点手段。
因此亲眼看见这些刑罚时,他也暗暗一惊。
难怪朝臣们作了大恶一旦东窗事发,吊白绫服毒酒撞大墙一点都不带犹豫的,比起狱里的这些手段,那的确算是舒服的死法了。
褚琰本以为这位曾经的世子能多坚持一段时间,谁知第二天他便妥协,跟着嬷嬷学起了规矩。
至第五天,金陵城破的消息传来,褚琰到狱里走了一趟,亲口告诉淮北王世子。
此时这人的眼里已经满是畏惧,一丝多余的情绪也不敢表露出来,单是褚琰站在这他便哆嗦。
褚琰想了想,笑道:“我给你一个可以死的机会。你辱我至爱之人的债,我已经讨了回来,但你还害了我四百多个兄弟,他们在世的亲人加起来共有一千两百多人,我不够大度,一定要双倍要回来,折算成两千五百之数,你对着他们的牌位磕够两千五百个响头,我就让你死。”
说着便让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牌位拿了上来。
牌位自然只有一个,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几百死者的名字,静静地立在那里,褚琰交代完,便不再管牢里的人。
第二日,淮北王世子才将那响头磕完,被赐了一杯鸩酒,褚琰让人把牌位取回来,专门找了个房间供起来。
朝中对于南晋贵族和官员的安排早已经定好,承兴帝一道道指令发下去,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南边的事。
与此同时,一道无人知晓的密函随着给柳问下的圣旨发往南边,又由柳问亲手送到了荆州的一间茶楼。
曾经的南晋帝与柳问密谈完,在窗边看了许久,直至有人推门而入。
他回过头,看到眼圈通红的邢亦。
想了想,也只能道一句:“节哀。”
邢亦问:“您还没告诉我您的打算。”
南晋帝想了想,道:“当个村夫,自给自足,你觉得如何?”
邢亦不答。
“还是罢了,我不会农事,恐怕要饿死。或做个商贾吧,好日子没过够,有些银钱傍身,才能逍遥自在。”说着又看向邢亦,“你的打算呢。”
邢亦默了良久,才道:“您明知道我是要跟着您的。”
“可我不想你跟着我。”南晋帝悠悠地说,“你有邢家独一无二的手艺,无论去何处,都会被奉为座上宾。”
邢亦道:“我父亲也是皇室的宾客,最终死得极冤。”
南晋帝笑了:“你觉得褚琰也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但他不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不是。”
南晋帝便又道:“那也应当是隐世高人。”
邢亦苦笑:“论起手艺,我不如姬妹。”
气氛一时沉寂。
邢姬被淮北王看中领入府,除了美色,更多的是因为她的手艺。
淮北王原本只知道她是邢家的人,后来才知她竟是靠着自己钻研,得了祖辈的真传,也因此邢姬才能以侍妾之身左右着淮北王的抉择。
在淮北王被困金陵,丞相命人取了他的命时,邢姬没来得及逃走,也被斩杀。
他们也是在金陵城破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南晋帝那一句“节哀”便是为此。
邢亦忽然笑了一下:“幸好,她死前不曾受辱,死后有忠仆替她埋葬,她一走,我在这世间便再无亲近之人,算来也只有你,当得起‘朋友’二字,我不跟着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朋友……”南晋帝反复咂摸,终是一笑。
次日,南晋帝便如信上所说,将自己所有的暗线列了名单,留下信物,交由柳问处置。
他曾于北齐大军有助力,后来这半年的战事里,也偶尔帮着齐军传递淮北那边的情报。
其实承兴帝本可以过河拆桥,他只需偷偷派人围了南晋帝,这位亡国皇帝便无路可退,史书上永远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但承兴帝还是选择放过了他,只是另有一个条件——不容许他身边拥有自己的人。
除此之外,他身边所有人的身份要由承兴帝亲自安排,这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轻易被人探查,但南晋帝并无理由、也没有必要反对。
他本就无东山再起的心思,只要北齐皇帝不干涉他的日子就行,这样的自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
而且他很清楚,只有当自己的一切行踪都掌握在承兴帝手里时,后者才不会在某日突然起了疑心对他赶尽杀绝,他在齐国土地上,承兴帝真想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办完南晋帝的事,柳问便开始返程,他返程时只带了自己的一百亲兵和几位亲近将领,大军则暂且留在南边,等人来接手。
柳家已有长子柳源镇守西北,这南边的大军自然不可能也掌在柳家手中。
柳问抵京已是八月,太子代皇帝亲自守在城门口接人,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皇帝在朝会上封赏功臣,从陆云城到瞿老铁一个也没落下,封到柳问时,承兴帝问:“柳问,朕想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赏你才好,如今你回来了,正好替朕出出主意,你自己想要什么封赏,可大胆地提!”
换做两三年前,柳问听到这话,多少会觉得惶恐,万万不敢邀功,而现在心里平静了许多,沉着回应:“臣请陛下赐臣一座别院。”
承兴帝挑眉:“哦?你立下汗马功劳,莫说国公,朕封你个异姓王都未尝不可,怎么就只要一个宅子,莫非你觉得朕是在试探你?”
柳问道:“臣的功劳看似极大,却也是承蒙陛下厚爱得来,先有南晋权贵不义,后有太子殿下在南晋铺好了路,这场战役从一开始,便是注定取胜的,这样的便宜落到臣的头上,令臣可留名青史,已是君之恩赐,臣之荣幸。”
承兴帝大笑:“柳问,你倒是真舍得。”
“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
“准。”
“臣四十有五,已不复青年,以至于沉疴发作,难以再忍受战场劳累之苦,还愿陛下恩准臣长留京都,享子孙之福。”
承兴帝这倒是吃惊得很了,他都如此,很别提全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朝臣们。
这样大的功劳,柳问放弃了所有封赏也就罢了,怎么还自请降职了?
柳问若长留京中,等于是放弃了手里的兵权,甚至是放弃了手里的实权,从此只能在京城里混个虚职,与提前养老无异,这这这……这简直是从应有尽有直接落到一无所有啊!
却不知柳问此时实在是无欲无求。
他的三个儿子各有所成,儿婿是当今太子,家中个个不是有功名就是有爵位,银钱不缺,食禄丰厚,家中和睦,还注定流芳百世。
如此一来,可不就只剩下一个“清闲”能图了?
当天散朝后,皇帝设宴招待功臣。
柳岐听说了朝上的事,急冲冲地拉住柳问:“爹,你旧伤犯了?让御医看过了没?”
柳问暗暗欣慰,低声道:“只是个说辞罢了。来,站好,让爹看看。”
柳岐头一次见柳问在他身上倾注以这样柔和、柔和到有些肉麻的目光,不禁偷偷颤了一下。
良久后,柳问拍着他的胳膊:“挺好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多吃点。”
柳岐:“……”
他觉得柳问在这一点上,应当和太子殿下颇有话题。
他每天油腥不断,吃得都腻了,褚琰却始终觉得他不够重,柳岐每次都腹诽:你那双手拉得开一石重的弓,难不成我也长成一石重去吗?
柳岐对着褚琰只能支支吾吾地答应多吃点,对着柳问却底气十足:“那万一殿下嫌我重了怎么办?”
柳问一默,无话可说。
却见菜一上桌,褚琰便给柳岐布好了菜,柳岐若一个劲儿地吃肉,他便要把青菜夹过去,柳岐赌气起来只啃青菜,就又哄着柳岐吃肉。
柳问默默想:太子殿下这哪里是嫌柳岐重,是生怕柳岐轻了才对吧。
看得久了,又不禁感慨。
当年觉得大皇子毫无根基,可惜了这一身的不凡,谁知皇帝、靳家都一力扶持他,梁州码头褚琰甚至告诉他李相亦是站在他们这边。
后来果然,春闱替太子培养宾客,褚琰将褚泽手底下的人大量调动时,李相也配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