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以西,绕过大河,便入群山。
搜查的人络绎不绝,马儿耐不住那样凶猛的奔波,不可能一鼓作气奔回荆州,甚至连淮南都出不了,只能绕着弯地躲避搜查。
淮北王世子是个累赘,褚琰不能保证他有没有与人联系或是留记号的办法,因此逃出淮北城没多久便将人丢下了马。
他们在半路上从接应的人手里分了粮,然后分头逃跑,但那点粮食也就能供大家吃几顿的,其中七成还都是生米,得生火烧熟。
然而生火就意味着暴露位置,他们进山三日,先把被水泡软的干粮吃了,随后一直在吃野果和野菜,体力与精神都逐渐丧失,单凭着一股活下去的念头才能不掉队。
在山里的第三日夜晚,天降大雨,雾气浓重,褚琰带着人找了个山洞,拾了些没完全被淋湿的柴,艰难地生了火。
只有在这天气里,才不会让烟冒出去。
褚琰早有先见之明,弃马之前带上了几只轻便的铜碗,现在正好能拿来当锅使。
那样一小簇火和巴掌大的碗煮起东西来实在费劲,无所事事的人便在外面找东西布置陷阱和醒铃。
之前褚琰连用了几计调虎离山,其实已经将追兵甩得挺远了,不敢生火也只是出于谨慎,只要不暴露痕迹,他们没准在山里躲上十来天都不成问题,毕竟山那么大,淮北军再多也搜不过来,但一旦暴露,给敌人指了方向,那他们就得马不停蹄继续赶路,这对他们现在的身体来说根本受不住。
第一批饭渐熟,周围的人都盯着咽口水,柳岐四下看了一圈,先递给了受过伤的人。
这些别人也没话说了,只好继续等第二碗。
折腾了大半夜,人人才都吃过那么一口,柴火已经不剩多少了,大家都忍着半饥半饱的感觉休息。
褚琰听到有人的脚步靠近,下意识搂紧了柳岐,怀里的人便同时与他睁开眼,望向来人。
三人在阴暗中僵持了片刻,褚琰打破沉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叫吴壮,严家军编队很简单,两百人为一队,他是队正,先前跟着褚琰进王府的人里就有他。
吴壮下意识紧了紧手里攥着的匕首的刀柄:“您……真是北齐皇子?”
山洞里睡着的人只是寥寥,其余大都是绷着精神无法安睡的。
柳岐能感觉到在吴壮这句话问出口后,许多目光都穿透黑暗投了过来,有人窸窸窣窣地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吴壮身后也有几人皆是一副绷紧了的模样,显然他们是刚才商量好了,才派吴壮代表大家来问一句。
褚琰安抚地摸了摸柳岐的脑袋,平静地承认了:“嗯。”
吴壮咽了咽唾沫,指指柳岐:“他是……王,王妃?”
“嗯。”
“你们为什么骗我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和那淮北王真的有勾结?”
“你说要带我们起义,都是假的,说什么惩奸除恶救百姓于水火都是放屁?”
顿时吴壮身后那些人都按捺不住插起了嘴。
坐起身的人越来越多了,黑暗最易传递情绪,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这个拥挤的山洞充满了惊讶、审视、怀疑与敌视。
但褚琰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将自己视为敌人,只是想要一个交代罢了,他也确实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先前一直疲于奔命,不敢有一丝停歇,因此这件事一直没有被摊开。
在王府里听到只言片语的那几个人也默契地没有将事情透露得太广,因为他们知道,不管褚琰是什么人,都只有他能指挥兄弟们逃出生天,也知道假如在路上军心就散了,那他们就真的要落在敌人手里。
托瞿二天天给他们讲兵法的福,他们才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转头投诚就能保命。
褚琰正想开口,柳岐忽然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不是的,诸位请听我说,论起为百姓谋福祉,我家殿下绝不亏心!你们只需想想,我们在南晋的这几个月,可有亏待你们,可有惊扰百姓,可有劫掠无辜?”
周围有一瞬间静了下来,柳岐抓紧机会,语速飞快:“我们来南晋,实则也是为了南晋百姓考虑,否则直接让齐军压境,以两国物力之差,攻下南晋也只是早晚问题,可你们想,那样会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让多少地方生灵涂炭?安王向陛下苦求,冒险亲自到北齐来,组织人建立起兵马,虽不是为起义用,但也的确是希望准备周全,日后这仗打起来,北齐行得顺利,便能做到不扰百姓!”
四周声音渐起,几乎要盖过柳岐的声音,吴壮回过头道:“兄弟们先静一静,咱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等声音没了,又回过头看着柳岐:“既然你说打仗让人家破人亡,那又为什么非要让这仗打起来?”
柳岐摇了摇头道:“事情不是打不打仗那么简单的。其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乃是顺应天理,其二,南晋民间如今这般状况,已不能称之为太平,南晋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好,我们来顾,南晋覆灭以后,北齐自然会将领土之上的人接纳安顿,到时候无惧灾荒,民间太平难道不是百姓所求?”
“其三,你们不知,我朝皇帝本无攻打南晋之意,然而去年连续两次藩王叛乱,搅得北齐鸡犬不宁,最后发现都是南晋在背后操作的手笔。南晋上位者的意思很明显,乃是想让北齐内乱,趁机攻齐,如此一来,这仗早晚都要打!打得越早,南晋百姓就能少在水深火热中待一天。”
“说得好听。”不知是谁出了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在唬我们?若你们根本就是与那什么淮北王狼狈为奸呢?”
褚琰终于开口:“当日我在淮北王府说的那一番话,只是权宜之计,若我真与淮北王有勾结,当日便该留在王府,等淮北王一封信寄回,那狗屁世子准把我奉为座上宾,又何必狼狈逃窜至今?”
那人不出声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想明白,只是激动与疲惫之下不愿动脑。
“诸位先不必激动,不如坐下来详谈,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至于还怕我们两个能怎么样。”
吴壮顿了顿,坐了下来,他这一坐几乎表明他已经信了柳岐的话了。
褚琰这才继续道:“诸位,昔日骗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若是上来就亮出身份,你们怕是连给我一个机会都不肯,我之所以瞒着你们,也是想让你们亲眼看到,我并非是想对南晋百姓不利才潜入南晋,恰恰相反,我想促成天下大统,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为此我必须夺下粮仓,以免数十万粮食在南晋战败时被毁,必须挑起内乱,让恶人与恶人相斗。”
“我知道,你们祖祖辈辈都生在南晋,即便今日有了起义之心,也仍是对本国抱有感情,难容他人侵犯自国领土,但我也知道,你们更有一份仁义心,希望百姓能少受一些罪,在这一点上,我与你们一样……”
他不像柳岐那般激动,而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撼动着众人内心筑起的防御。
他讲了北齐境内百姓安乐的现状,讲了去年北方饥荒,朝廷是怎样赈灾,又是怎样帮助境外流民的,轻易便勾起了众人的向往与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