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前,需梳洗一番。
常喜常乐未净身不得入宫,所以是相萦跟着柳岐去。常乐急得有些想哭:“这次叫公子进宫肯定没好事,咱们都不能跟着公子,要不干脆我也一刀……”
常喜赶紧捂住他的嘴:“别冲动,万一陛下一纸休书把公子赶回柳家了,你还跟不跟公子回去了。”
相萦替柳岐穿好外袍,回头没好气地瞪了两人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能不能说点好的。”
两只小厮立刻缩成了鹌鹑,柳岐朝他俩笑了一下:“没事,陛下很喜欢我的。”
常喜常乐更加忧心了——怕自家公子盲目乐观。
这再怎么喜欢,您也是儿媳妇,儿媳妇辜负了自己儿子,您看陛下还喜不喜欢。
收拾好,柳岐便出了门,宫里专门派了马车来接人,褚琰已经先他一步在大门口等着了。
柳岐这会儿格外安静,默默绕过褚琰上了马车,褚琰在他之后也跟了进去,坐在他左侧,握住了他的手。
手心里全是汗。
褚琰看着表面上淡定无比的柳岐,心里有些好笑。
别看他家王妃平时哼哼唧唧的,真遇到事了反而特会撑场子。
柳岐以为他是在笑自己的手心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褚琰却重新抓住他的手腕,拿帕子细细地擦着他手:“别担心,父皇永远是你父皇。”
柳岐听懂了,这其实是在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
擦了手也没用,进宫门的那一路上,柳岐手里仍在冒汗,隔一会儿就往褚琰身上抹,幸好褚琰穿的是深紫色的袍子,抹上去也看不出来印子。
公公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倒有些奇怪,他是知道陛下为何事传唤安王的,自然也听说了谣言,可现在一看这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又觉得谣言不属实。
两人都以为等着自己的怕是严厉讯问,结果到了大明殿,承兴帝正跟褚锐下着棋。
带路公公细声说:“陛下,安王和安王妃到了。”
承兴帝敷衍地“嗯”了一声:“等朕下完这一盘。”
褚琰带着柳岐在不远处坐下,毫不见外地把盘子里的点心拿了一块放到柳岐手里,又给自己分了一块。
柳岐其实没什么食欲,可干坐着更紧张,他很快吃完一块,那头褚琰却嫌这东西甜掉牙,吃了几口便再也不愿意多吃,赶紧塞他手里了。
柳岐盯着那一排牙印,一时无语。
等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这棋才下完。
承兴帝望向褚琰:“昨晚新晴来消息,说是安王府遭了刺客,那刺客怎样了?”
褚琰道:“儿臣将其就地伏法了。”
“朕听说那刺客是个女子,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还叫一个女子伤着了?”
褚琰露出一个苦笑:“正因她是女子,儿臣根本没有防备,便也不知道原来她在身上藏了把刀。何况她儿子还在我们手里,儿臣哪里想得到她竟连儿子的性命也不顾了。”
承兴帝这才问:“你们伤势如何?”
褚琰道:“父皇放心,不妨事的,那女人没多少力气。”
承兴帝想着昨夜御医回来禀报的话,说安王是为了替安王妃挡刀才受伤的,幸好手握住了刀刃,才没能让匕首扎深,而安王妃手上的伤是想帮忙把刀推开一时着急才划伤的。
倒是有点同患难的意思。
“朕还听到了一个谣言,你们可曾听说?”
褚琰一脸无奈:“父皇说的可是关于柳岐的?儿臣当然听说了,其实民间跟我们两人有关的谣言实在太多了,过一段时间换一个花样,但这回的谣言太奇怪,而且没想到竟让父皇也听到了。”
承兴帝笑了声:“朕也觉得奇怪,明明安王府是进了个女人行刺报复,结果朝会上竟有人参了柳岐一本,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褚琰惊讶道:“有人参柳岐?臣子参王妃?是……那个谣言的事?”
柳岐也适时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承兴帝回头示意褚锐把那折子念一遍,褚锐早有准备。
那折子里列了柳岐失德、无担当、品行不端、欺凌弱女,欺君瞒上等等几大罪名,写得天花乱坠。
如果说的不是柳岐,褚琰真想称赞他一句“条理清晰”。
但是等褚锐念完,真正到他嘴边的第一个词是:“放屁。”
褚锐:“……”
承兴帝:“……”
褚琰骂完以后才恍然回神般,连忙请罪:“父皇恕罪,儿臣刚才一时激动,失言了。”
柳岐:“……”
对不起,他在演技上,实在无法与安王比拟。
承兴帝倒没追究他,反而觉得从来懂礼数的褚琰忽然蹦出个脏词,多半是发自内心——那折子里说的是真没有的事。
皇帝心里已经偏向了褚琰和柳岐一大半,面上却仍是严肃地问:“那女子和柳岐到底有什么瓜葛?”
柳岐连忙道:“父皇,真没什么瓜葛,以前陪着朋友去青楼,不敢接触那些女子,听说她是清倌,才听了听她的故事,我觉得她怪身不由己的,就替她赎了个身,还给了她银钱安置,谁知她一个女人独居招了恶人欺压她,她便算到我头上,觉得是我赎她出来的错。如今她儿子重病,便想来找我要钱,那您说我能当着殿下的面给一个青楼里出来的女人银子吗?我自然说不肯啊。”
承兴帝:“……”
褚锐:“……”
柳岐:“谁知她便说了一堆抹黑我的话,想叫殿下与我离心,幸好殿下看出她的意图,便叫人堵住她的嘴,把她关了起来。”
这套说辞是早先褚琰编好跟柳岐对过的,柳岐虽然演得不行,可这话经他嘴里一说,那种面对长辈时浑然天成的蠢得不行的语气,反倒容易令人信服。
承兴帝又望向褚琰,似乎在问他“事情可是如此”。
褚琰点点头,把编好的说辞再详尽地说了一遍,连映梅是怎样活不下去、怎样有死意都描述得格外细致。
承兴帝其实是连夜派人到王府查探过的,探子回来汇报说,那女子咽气时的表情像是带着不甘、绝望与恶毒的恨意,倒是与褚琰所说的“活不下去便报复”对得上。
“朕知道此事你们是无辜的。”
褚琰和柳岐同时坐直,都听出他话语里还有一个转折。
“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柳岐,但凡你之前的荒唐事少一些,也不至于叫人逮着机会诬陷你。”
柳岐小鸡啄米地点头:“我知道错了,儿臣这不是……改邪归正了吗?”说着,他又竖起三根手指举在身前,一本正经地道:“父皇,自打您指了婚,那些赌坊花街什么的我都没再去过,以前的狐朋狗友也都断了个干净,殿下要我读书锻炼我都听他的。”
承兴帝看他一脸“我很乖求表扬”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知道那些是狐朋狗友。”
柳岐干笑两声:“以前……以前没觉得,现在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回头是岸……”
“行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不会为此怪你。”
承兴帝心里的那点不舒服被熨平了,说得也是,柳岐自打成婚后,表现可是极好的。再说这婚可是自己指的,换作普通纨绔子弟,去去青楼赌坊那根本不算什么事,也怪当时只知道柳家有三个儿子,前两个都是人中龙凤,承兴帝以为小的恐怕也不会差,等知道柳岐是个什么样子,婚已经指了,金口玉言不好再收回来。
他只得派人细细去查了下柳岐的往事,褚琰能查到的他自然也查得到,且只会更多,知道柳岐本性不坏,去青楼多少陪朋友,也不点姑娘,便不改这婚事了。
也幸好小两口日子过得顺,叫他觉得当初这婚没指错,没让柳问和褚琰两方都落下埋怨。
现在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道又是哪个没长眼的来挑拨,非要搅得到处都闹腾才高兴不成?
思极此,承兴帝神色沉沉。
“此事朕还得仔细想想该如何解决,你们都先出去吧,待会都留下来吃顿晚饭。”
三人面面相觑,恭敬地行礼退下。
出了门,柳岐便扯着褚琰的袖子拉到角落:“这算过关了吗?”
褚琰点头:“放心,他摸摸柳岐的右手,咱俩这伤不算白受。”
柳岐立刻紧张地低头去看他的伤口:“刚才忘了,没扯到你的伤吧。”
褚琰挑眉:“柳公子不生气了?”
柳岐:“……”
不好意思,又生气了呢。
其实就是先入为主的原理,褚琰猜到今天一定会有大臣借着谣言的事参柳岐一本,让承兴帝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话那就完了,他会觉得这个谣言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所以褚琰先演了出戏,让新晴来宫里说明情况。
承兴帝提前知道了进王府的女人其实是“碰瓷不成便行刺”的,加上褚琰二人伤得真真实实,等到朝上再有大臣上奏,他自然就不信那所谓谣言了,还会觉得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竟让你越过规矩去参人家王妃,真是荒唐!
方才褚琰和柳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互动,尽管不多,却足以看出两人关系亲密。
这让承兴帝更觉得谣言不可信了。
倘若有一丝半点的可能,褚琰还能那么亲近柳岐?他安王又不是瞎子!
是的,就连承兴帝都不相信当褚琰知道自己王妃有旧情后会不生气。
而在褚琰暗示了谣言传播得太快以后,承兴帝心里也不禁起了疑,不用褚琰提,他都一定会派人查一查背后的事。
这也是褚琰不直接收拾裘家兄妹的缘故:自有父皇来收拾他们。
褚锐还在不远处等着,褚琰抬眼的时候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褚锐迟疑了一下,朝着两人走来。
“大哥,岐哥。”
他明显是有话想说,却被凤仪宫来的公公打断:“王爷,王妃,三皇子,皇后娘娘有请。”
褚琰朝着褚锐说:“母后那边还没有解释,还请三弟帮着作作证。”
褚锐一顿,把想说的话暂时咽回去,点了点头。
路上褚琰低声对着柳岐说:“如果母后找你单独说话,无论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柳岐有些莫名:“为、为什么单独找我?”
褚琰叹道:“母后是女人,担心的事与父皇不同,可能……会操心一下我府里的事。”
柳岐沉默了。
“别生气,你只管把事推给我。”
“那你呢?”柳岐垂着眼,闷闷地问,“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可是,娘娘真要添人,你能拒绝吗?”
他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甘,听得褚琰心都揪了起来。
“我还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你的王妃,可是等你有了侧妃王姬侍妾,你还是会对他们好……”
褚琰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两人同时停下来,柳岐眨巴了几下眼,把眼里的水汽憋回去。
“不会。”褚琰一字一字认真地说,“我的王府只有你一个人,我只要你一个,旁的人,我一个也不收。”
柳岐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太无理取闹了,逼着褚琰说出这样的话,可帝父后母安排的人褚琰能拒绝得了吗?再说就算多了几个人……不也是正常的嘛,别人家女子都能忍,他一个男的有什么好矫情的。
可是……就算他明白这些,也还是不高兴,想想心里就难受死了。
褚琰的手往上挪了挪,接住他另一侧的泪珠:“如果我真拒绝不掉……”
柳岐抬头,朝他露出一个笑:“那也没关系……”
褚琰却坚定地续上话:“拒绝不掉,来一个,我弄死一个。”
那杀意如有实质,清楚地映在褚琰的眼睛里,柳岐一时呆了。
他感觉得到……褚琰说的是真的。
早在前面的褚锐发现后面没了人,回头一看,这两个人走路走到一半都要含情脉脉一会儿。
褚锐嘴角抽了又抽,很快耐心就告罄了,让带路的公公回头去催一下。
两人再次跟上来时,褚琰看着褚锐复杂无语的神情,假模假式地道:“实在是抱歉,聊得一时投入,竟忘了三弟还在孤零零地等着。”
褚锐:“……”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那个“孤零零”是你故意加上去的!
到了凤仪宫,褚琰跟皇后解释了一遍流言的事,随后果真不出褚琰所料,皇后要单独与柳岐谈话。
褚锐终于逮到机会,一脸肃重地与褚琰说:“大哥,可否借一步?”
褚琰扫他一眼,抬脚走进了偏殿。
单独对着柳岐时,皇后那为母者的亲切与温柔立刻散了个干净,她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国母,从踏进殿门起至落座,都透着一种叫人高不可攀的贵气。
她坐下来,默默地看了柳岐半晌,才缓缓道:“今日一事,既然陛下已经相信了你的清白,不愿处置你,那本宫也不想再追究了。”
柳岐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不过,本宫却不像陛下和琰儿那样信你。”皇后语气生硬,丝毫不留情面,“你的那些事,本宫也有所听闻,你这样一个人,让你掌管安王府的事,本宫实在不能放心……”
顿了顿,皇后讥诮地笑了一声:“哦,忘了,安王府的内务,至今还是两个家奴操持。这两人做事倒是周全,可是管家是管家,不是主子,府里主持中馈的,也不能一直没个主子。”
柳岐从没有受过这样单方面的侮辱,哪怕是以前有人嘲讽诋毁他,但凡他听到了,也一定会还击回去,绝不让自己落下风。
可是此时他的心里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他甚至能想:其实皇后说得对,王府的内务不能永远掌在陈肃和愁生手里,该他担的责任,他却一直偷懒逃避,活该被人看轻。
皇后见他不吭声,稍稍满意了一些:“本宫也不逼你,你以前是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那现在就做你无忧无虑的安王妃好了,这王府的事,本宫会另外找个人来操心。只是到时候,你可不要闹着拦着。”
柳岐终于抬起头。
皇后明着是说柳岐没有管王府的本事,实际上柳岐知道,皇后还是不相信他的德行,他现在已经成了皇后眼里的一粒沙,多存在一秒都会委屈了褚琰。
她帮褚琰纳人进王府,一来是想给褚琰挑自己认为满意的人,二来是盼着一心放在柳岐身上的褚琰能把心分出去一些,久而久之,柳岐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他手上没有权力,最好还失了宠,从此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缩在自己那方寸院子里,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安王妃,这是皇后心中最好的结果。
柳岐忽然很想问问,皇后真的知道褚琰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母后,我不愿意。”
皇后脸色一变:“这事容不得你不愿意。”
“母后……”
皇后见他还要顶嘴,怒道:“够了!陛下不在,没有外人,你不用叫我母后。”
柳岐立刻跪了下来,手中渗出了汗,目光却是冷静的,从善如流地改口:“娘娘,您与父皇选中我,却看不上我,无外乎是京中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正妃之位不合适,侧妃之位估计也不会合适,您要挑人来掌管中馈,总不能挑身份低微的来,这会让外人耻笑。”
“这些不用你操心。”皇后逼视着他,“柳岐,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也是别人给的。”
柳岐只当没听懂这句威胁,继续说:“除非娘娘您纳姑娘进来,可是殿下不喜欢女子,到时候或许好事不成成坏事。”
“你什么意思?”皇后质问,“照你这么说,王府一辈子不纳女子?不如告诉你,本宫得过太医准信,阿琰现在身体调养得越来越好,他身上那点问题准能康复,他身为皇子,总要有自己的子嗣。”
柳岐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娘娘,殿下想要子嗣的时候我绝不拦着,他自己若是看上了谁,我也认了,但如今并不是时候。娘娘,如今外面风言风语,就算传得再广,那也是假的,可若是王府真在这时候纳了新人,在外人眼中看来岂不是坐实了此事吗?”
皇后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反驳了。
到了这一步,柳岐也只能接着说:“只要王府风平浪静,外面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谣言虽是与我有关,可也会牵扯到殿下的名声,娘娘当为殿下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