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朗一动不动,面色怔怔,显然是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甄素泠见他这样,咬了咬唇,伸手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经她一扯,程庭朗如梦方醒,立马回过了神。他下意识低头,刚巧与美人含情的目光正好对上,这也是程庭朗第一次见到那双素来冷淡的眸子里此时竟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类似委屈的情绪。
甄素泠心里焦急,发现俊朗少年终于恢复正常,这才悄悄吁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少年凝来的炙热眼神粘在了原地,瞬间动弹不得。
程庭朗那双瞳色较常人显得更浅,不是淡褐,反而偏向另一种剔透的灰珀色。就好像绘画的画师在晕染人物的瞳仁时墨汁点的不够浓,使得人物眼神轻淡朦胧,这也导致程庭朗在认真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目光往往并不凝实,反而如同漂浮不散的缥缈雾气,生就含情。
被少年一双琉璃雾眸紧紧盯着,甄素泠看清里面所蕴含的隐忍克制后,整张脸轰的一下羞的通红,无处散发的热意从耳垂顺着脖颈迅速向下攀援,直冲心口,等到热意回流,她已经羞怯的不敢再与程庭朗对视一秒,于是微偏过头,刻意的不去看他。
这边程庭朗美人在怀,拼命忍着想要与之亲近的冲动,尽力保持面色平静,可那双眼眸还是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藏无可藏的心思。美人突然扭头所展现出的潋滟赧态,就犹如山林里眉目艳丽的精怪,趁他不注意将他心整个俘获了不说,甚至还牢牢地攥进了手里轻松把玩,哪怕她下一刻就毫不犹豫的将那颗心捏碎扔掉,程庭朗也甘之如饴,绝无二话。
痴痴地看了一会程庭朗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唐突,他刚想道歉,平静下来的美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比程庭朗动作更快一步,将身子一下子埋进他的怀里,冷中带柔的声音闷闷道,“……别说话,先抱我起来。”
别道歉。若真开口道了歉,那接下来的戏就没得演了,她还没好好的矫揉造作一番以图气死那个贱|女人,现在怎么甘心让这场戏轻易地落下帷幕?
程庭朗被这么陡然一扑,整个人顿时一僵,应美人的要求将她打横抱起后也只是傻傻站着,甚至还求助似的望向甄素泠,仿佛在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甄素泠刚才才被他的那双含情雾眸狠狠击中了心口,这会余韵犹在,一时不敢直面那双深情专注的眼眸,可偏偏又被这夯货笨得气的几乎吐血,她略带恼意的掐了一下程庭朗的胳膊,等掐完才发觉自己的这个行为似乎有些不妥,犹如村庄里的泼辣妇人一般,她蹙着眉头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抛开这些虚假无用的东西,小声道,“去她们住的地方,”想了想,还不忘补充了句,“就这么一路抱着我过去。”
她都放开矜持主动让程庭朗抱自己了,还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现在更重要的是要给那群心比天高的歌妓一个集体下马威,不把她们气的妒火中烧,这个甄字她就倒过来写,还有那个伪善的女人,现在恐怕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扎了几百个小人,恨不能要杀了自己吧?
上辈子自己栽在她手里身消命陨,一朝魂回,这次就来跟她好生斗上一斗。
甄素泠也不屑于出什么阴招,毒妇苦恋程庭朗最后爱而不得,那这回自己就让她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宠爱。
这个喜欢背后暗算的毒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庭朗对自己宠爱万分,惨遭这份爱而重之的呵护三百六十五度花式吊打。
甄素泠一般只在亲近的人面前使小性儿,可记仇,那就是无差别一视同仁地记。关于情敌的仇,哪怕过了一辈子也不会轻易忘记,一旦瞅准机会,绝对要毫厘不差的报回去。
可以这么说——从轿子抬进程府的那一刻起,她与这八个人在短暂相处中就结下了许多小仇兼大仇。
一个时辰前。
影卫与她在程府的隐蔽处交接,轿帘再次掀起的时候,她恢复了本来身份,又一次成为了货真价实的甄素泠。
一群美人被抬进了锦绣富贵的程府,在花园的一处凉亭暂时停下歇脚,凉亭四面的通风窗紧闭,地下铺着绛红色的厚实长毛毯,中间置着暖烘烘的炭炉,四周散放着几张与毯子同色的红木椅凳。
“老爷暂忙,请各位美人在此稍候。”婢仆说完这句,径直退下了。
亭中美人或坐或站,目光来回打量彼此,最后默不作声地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是盈乐坊的人,另一拨是彩绣坊的人,最后是落单的甄素泠。
被明显孤立了甄素泠也不以为意,她可不是为了拉帮结派才跟她们待在一起,她是为了……眼眸轻抬,目光在亭角处一闪而过,接着端起放在小几旁的天青色茶盏,待撇去了茶汤中的微小浮沫,这才低头啜了口茶香氤氲的清烟白露。
甄素泠今日穿了件梅子青的散枝厚袄裙,纤细白皙的颈子上压着赤金盘螭璎珞,上面扣着一圈熠熠生辉的牙白色宝石坠子,云鬓未妆,发间只插|了一支青玉蜻蜓步摇,眉心点了一绽小巧的白芙蓉花钿,坐在那里不慌不忙,犹如一副安静的仕女捧茶图。
她一个人不言不语,只是喝了口茶,可这幅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说毁容了吗?那张脸明明白嫩的像剥了壳的鸡蛋,这是怎么回事,毁容是假的??
不止是盈乐坊的四个人心生疑惑,彩绣坊的四个人也同样一头雾水,她们小心隐蔽地观察着端坐在一旁的甄素泠,目光在那张素净的脸蛋上仔细来回打量。
如果只是看,不做别的,甄素泠也不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事将人记在心上,可偏偏事不如人愿。
盈乐坊四个人聚在一起悄声商量了些什么,接着一位黄衣美人袅袅婷婷地向甄素泠的方向走来。
“这位姐姐……”她娇娇弱弱的刚开了个头,就被甄素泠无情地打断。
“你的生辰。”
话出口的同时甄素泠心想,流音是这样,眼前这个不知名的黄衣歌妓也是这样,花坊里的人都是什么毛病?惯会占人便宜,逮着谁就喊谁姐姐,生生把人往老了喊。
那边美人听甄素泠这么问,愣了愣,说了自己的生辰。
甄素泠:“……”跟流音不同,这个还真比自己小。
她沉默了一会,最后简短地回复道,“……哦。”
“……”
黄衣美人风中凌乱,突然问我生辰,结果最后就只回个哦字?
无端被打乱节奏,美人缓了一会才想起将话题扯回来,语带艳羡地感叹道,“听闻姐姐是彩绣坊里最珍贵的摇钱树,如今见了真人,果然绰约多姿,我们这帮子人,也不过是陪衬在珠玉旁边的点点微弱萤光罢了。”
这番恭维话绵里藏针,盈乐坊的人听了面色不变,反倒是与自己一同从彩绣坊赎出的四人听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合着甄素泠就是宝,她们就是草了?
甄素泠瞥了说话人一眼,无视了四位样貌各异,姝色明艳的“妹妹”们的心情变化,很不客气地回复道,“你有这份自知之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