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苏成雅背着?自己有些疲惫,才刚出山洞,楚思瑾就想从她的身上下来,这样好歹能给她省下些力?气?,何况苏成雅从小就是千金之躯,不似她,早就习惯了吃这样那样的苦,哪有让主子反过来背着?奴才的道理?
她有心想挣扎,很快被苏成雅察觉到,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往自己的背上压得更紧,出声道:
“哪来那么多的道理?”
“楚思瑾,如今我的话你是不想听了,对么?”
向来脾气好的人,哪怕只是说一句稍重一些的话,都会让人由衷心里发憷,楚思瑾本来已经打算自己在那山洞里死去,周身都被阴冷、湿寒所包围,没想到如今还能在心爱的人背上,在一片温暖的紧贴中离开,早已经感到满足,登时也就不再敢反驳了。
这是苏成雅第一次背她。
她记得很清楚。
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这一路直走上忘川,恐怕也很难将这份回忆忘却,想到这里,她稍稍侧过脸,似乎觉得自己心脏处的疼痛没有那么严重了,脸颊贴在苏成雅的肩膀上,眼眸不由自主地合起来。
沿着马蹄印出现过的痕迹,苏成雅望着?远处,头一次觉得一段路这么长,路上安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喘息声,忍不住稳了稳呼吸,她主动开口跟楚思瑾说话。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楚思瑾若有所觉,艰难地支起自己的理智,然而大脑才刚刚处理这个问题,就被本能的掩埋给压了下去,半晌后低声与她道:
“唔……”
“没伤。”
她喉咙动了动,方才喷出鲜血的冲动又从胸口涌上来,让她觉得发闷,一时间不知道银针究竟扎的是心脉还是她的肺,但?不论如何,眼前这一阵阵发黑、时刻要晕厥过去的样子,怕也不会?是什么良兆。
于是为了假装自己无?事,楚思瑾慢慢地又补了一句:“娘娘,我昨儿晚上没睡好,又大早上送您出宫,着?实有些疲惫,让我睡一觉起来,再回答您的问题,好么?”
后面的语速明显比之前更快,声音也更轻。
像是为了减少对胸腔的刺激,她的动静都变得更小。
楚思瑾从未向苏成雅示过弱,对方如今听了,自然是有几分心疼的,既不忍心再逼问她,想让她好好睡一觉,又怕她有意要瞒自己,毕竟她们还是分开了一些时日,苏成雅在冷宫无?所事事,常常会?将她们俩相处的那些桥段一遍遍地回忆起来,再逐字逐句地去猜当时楚思瑾的心思。
毕竟……这人在她跟前的模样,倒也并非全貌。
她只好从那些陈年的旧事里,将印象中的人神态反复琢磨,但?这事比起那些春心萌动时摘下花儿,一瓣瓣丢出去的宫人们也没太大差别,无?非最后的结局就两种——她爱我,她不爱我。
苏成雅兀自琢磨着?,只这一走神,脚下无?意间踩中一颗石子,身子往侧面偏了偏,背在身后的人没多少力?气?,眼看着?要随她这一番动静歪倒在旁边,又被她急急忙忙地拉住,努力将腰背往前倾,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后背更平稳些。
可就这一下的颠簸,也不知道激到哪儿,先前在山洞里吐过血的人,如今那身体里的血又跟不要钱似的,簌然往外喷洒,嘴角、下巴还有衣襟上的痕迹,深重不止,人又从那种几近昏迷的状态中醒来。
苏成雅不敢再背着?她走,只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道旁林子树下,抬手去揩她唇角的痕迹,见到她迷茫的眼神,努力压住自己眼角的泪,声音颤抖着?问。
“你……你究竟受了什么伤?”
“楚思瑾!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曾经多么温柔的皇后,却在一天之内,接连凶了她两次,但?比起在冷宫时候不言不语的模样来说,楚思瑾似乎更为她如今动怒的样子所感?动,哪怕有些意识模糊,也能从她的眼中看出对自己的担忧与关怀。
于是她笑出来,抬手去握对方的手腕,不让苏成雅沾上自己身上这些脏污的痕迹,动了动唇,很轻地说:
“娘娘今日,唤了我两回。”
可惜她现在不大听话,做事不及以前利索,伺候不好主子了,楚思瑾如此想着,又道:“可我太久不当奴才,不太听话。”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咳出更多的鲜血来,这么多的出血量看在苏成雅的眼底,总觉得眼前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她一手与楚思瑾握着,另一手摸出怀里的手帕,试图将对方唇角的红色给擦去。
可是手总是不受控制地在抖,只觉隔着?手帕浸入自己掌心的那些湿润痕迹,太过滚烫,她根本无法?接住。
“无?妨,我不怪你。”
她哽咽着,那双柔和?地像是能将春光都纳入的漂亮眼睛,就这样专注地看着?楚思瑾,她不断地将这句话重复,本想让楚思瑾将实情告知,可是对方却执意于另一件事。
“娘娘……我从未背叛过你,从未……”
“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我,起初到你身边的时候欺瞒了身份;原谅我,最初不怀好意地去到你身边;原谅我,在别人想害你的时候,我没来得及阻止;原谅我,后来你去冷宫里,我又没能在你的身旁将你好好照顾……
楚思瑾觉得自己有太多太多的错了,但?她说不完,千言万语,都只任性地变成了这一句话。
她的眼中重新亮起光来,任谁看了她此刻的眼神,都不会?舍得拒绝她,好像她将自己生命里剩下的所有鲜活,都汇入这执念中。
有泪滴从苏成雅的眼底往下落,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仿佛断线的珍珠,她把楚思瑾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管那猩红的痕迹沾染自己玉白干净的面庞。
“我原谅你了。”
她说:“我原谅你了。”
重复了几遍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答应的是什么话,遂又改口:“我从来没怪过你,我知道,你亦是心悦我,你爱我,怎么会?害我?”
楚思瑾牵着的唇角不愿放下,她与苏成雅对视,不舍得挪开自己的目光,生怕看一眼、就少一眼,笑容里都是如释重负的味道,“娘娘。”
她又说:“要……回家。”
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更多。
在她蓝色的衣襟上绽开大朵的深色花。
苏成雅甚至辨别不清楚,她是要自己回家,还是惦记那已经离开多年的爹娘,想要回到他们那里去,泪如雨下地点头,又许诺:“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楚思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唯有被对方紧握的指尖勾了勾,不知是想牵紧她,还是想说出更多的话来,那些对苏成雅的叮嘱,都成了口型,一个字都难以发出。
苏成雅终于没忍住,抬手紧紧地抱着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你再等等我,嗯?”
楚思瑾被她抱着,已经听不清她说的话,一点点地阖上眼睛,她以为自己得了苏成雅的原谅,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
可临到头才发现不是。
她还是担心……
担心苏成雅回到家受人欺负,担心她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山匪,也担心她脾气这么好,以后再轻易信了别人,又被人骗了,那该怎么办呢?
想了想去,楚思瑾觉得,自己也许不会?那么快走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
她定是要在三生石前留下,等着?苏成雅成为一个漂亮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下来,她才肯放心地离开。
*
“她活不成了。”
一个背着?竹篓,手里拿着登山长木杖的人听见苏成雅的哭声,特意绕过来看了看,只一眼,就知道楚思瑾已经断了气?。
他?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了半晌,观察出苏成雅一身穿戴优渥,多半是从宫中出来的贵人,再抬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仿佛明了了什么,“这宫里乱了?”
苏成雅起初分神看了他?一眼,但?听了那句一言定了楚思瑾生死的话,又转回了目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抱着楚思瑾仍有余温的身体不愿松手。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应当就要随她而去了。
“人间自是有情痴。”站在旁边的人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而后回过神来,总觉得自己在这边说了半天话,这女人竟然对自己视若无睹,心中难免有些不爽,于是他走近两步,俯身随口说了句:
“我能救她。”
此话一出,苏成雅当即转过来,眼中亮起希望的光来,甚至没顾上自己此刻还抱着楚思瑾,跪着朝向他?,深深地拜下去,“求神仙救她,无?论多少金银,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金银?”站着?的人笑了笑,同她道:“我不要这个。”
“你的眼睛,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若我说,我要你用眼睛来换,我便愿意竭力一试救她的法?子,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
*
半年后。
某座深山,一间偏僻的木屋院子里。
有道窈窕的身影眼睛蒙着?白纱,正在洗盆子里新鲜的药草,这盆药草充满荆棘,即便她的动作十分缓慢,依然总是被那叶子上的锯齿、又或者?是茎-干上的刺弄得手上都是细细的伤。
屋里传出一道催促的声音:
“动作这么慢,好了吗?这药草我可是要提前炮-制的,等了你一上午,也没见你洗干净,做事这么笨手笨脚,照我说,你还不如屋里那个八十岁老太太呢。”
“我怎么当初就这么吃饱了撑的,将你们这老弱病残给带回来了?现在山下这么乱,处处都是吃人的山匪,本来粮食都不够了,还要养你们这俩……哦不,这仨,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听见他?的抱怨声,苏成雅露出个很浅的笑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偏僻的小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还有一道很老的声音:“三姑娘,还是我——”
“姑姑,你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未见好,如今就在屋里好生歇着?,早些恢复自己的身子才是,不用担心我,凤竹先生说话向来是这样,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主屋里的人哼了一声,却不吃她这套:“曾经我救过几个人,却见他?们醒来之后指责我冷血无?情、残忍变-态,这么多年来,就你一个被我取了眼睛,还要说我刀子嘴、豆腐心的,果然是瞎得彻底。”
老人的咳嗽声更盛了,哪怕如今寄人篱下,也依然记着?护主。
苏成雅没管自己手上的疼痛,这些药草也不知道哪部分是什么功效,现在被割伤的地方都是麻麻的感?觉,索性加快了清洗药草的动作,抖了抖叶子上的水,将它们都放在旁边的竹篮里。
随后她摸到桌子旁边的木拐杖,一手撑着?,另一手将竹篮拎起来,朝着?主屋的方向慢慢去,不忘出声问道:
“她今日,可还要再泡药浴?”
“我可以帮忙。”
楚思瑾已经恢复了微弱的心跳,但?是至今还未醒来,每天被凤竹用奇药吊着?,又以山间的名贵药材做的药汤泡着,虽然苏成雅看不见她现在的情况,但?就以自己一日日摸出的感?觉来看,她觉得距离对方醒来,已经不远了。